病人自然是少了。
但还有孤儿。
只要每月从各地送到威海的孤儿数目稳定在两百,阿生的核心利益就没有被侵犯。
每月有两百人来,自然也该有两百人走。
威海的海船并不是一年四季都能够南下,顺着秋冬的季风才是最快的航程。再说了,夏季的台风也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十多年的经验让威海蒙学的毕业季固定在秋收之后,新一届的上千名蒙学毕业生连同口粮、干肉和蔬菜一同被装上海船,分数批南下。
按照计划,他们将在南岛进行为期两年的体能特训和进一步洗脑,然后就是分流,有调往农业、矿业、警卫队等等机构工作的,有入学中等学堂进一步学习物化生的,也有被谍部、检部等机构特招特训的。
如今还多了两个去处,返回威海学医,或者跟随郑玄学传统典籍。在新型织布机与新作物解决了十万人的吃穿问题后,阿生可以抽出小部分人力来追求一些更高级的东西,比如:图书馆。
教育系统是阿生所有资产中投入时间最长,因而运转也最顺畅的一个系统。主要的麻烦来自外部。比如,这天郑玄就跑来船厂找她了,看样子还挺急。
“二公子,我听说蒙学三级的学子要离开威海?他们要去南方庄园采香料?”
阿生点点头:“蒙学算术、五经节选、自然常识都已学完。他们能识四千余字,能写会算,无论是去商铺还是庄园,都能得用了。这上千号人,不可能人人都培养成大儒,为学三年,懂得一些基本的道理,就可以了。”
郑玄平复一下气息:“二公子自费钱粮教导家人,我本来是不该插嘴的。但有孙千、刘愈、典继三人,都是可塑之才,勤学坚毅,热忱聪颖,若能坚持治学,将来必有所成就。二公子既然已经供其念书识字,骤然断绝不是太可惜了吗?”
阿生诧异地看了眼郑玄:“难道……郑公希望收他们当弟子?郑公不嫌弃他们是贱籍吗?”
郑玄一脸严肃:“孔圣有教无类,三千弟子中亦有出身贫寒的。我等学问不能比得上孔圣,难道连眼光也要被世俗所蒙蔽吗?”
阿生连忙拜他:“刚刚的话是我不对。只是这在南方劳作两年,用以偿还三年的钱粮纸笔,是十年前就定下的规矩。我若是特别免除他们三人的劳作,那其他人会怎么想呢?郑公若是真看好他们,两年期满后我从南方将他们召回就是了。”
言毕,她让洛迟调来三人的档案,在空白的志愿录取一栏上备注了郑玄的名字。
到这个份上,郑玄也只能叹气:“曹家的规矩一旦定下,连主家自己都不能违背。这是法家的根骨啊。”
港口的大船上,检修的船工和搬运物资的工人像蚂蚁一般上上下下。旁边用渔网圈起来的浅海中,是练习游泳的少年们。朝气蓬勃的生命丝毫不畏惧越来越冷的海水。
“二公子,”郑玄突然说,“如果威海蒙学已立十年,这每半年送走千余人,到如今,那南方香料庄园里,至少有两万童子了吧。”
阿生眉头狠狠一跳,陷入沉默。好久她才说:“早年南下的,已经长大了。他们在南方建立庄园等待我,就是希望有一日能给我一个容身之所。”她抬头直视郑玄的眼睛:“明年正月,我就准备南下,郑公要与我一道吗?”
你去了,就暂时走不了了。
第83章 琉岛
熹平三年,曹生虚岁二十。
这本来是一个该在雒阳团聚的新年。毕竟,曹操今年就该举孝廉入职官场了;而继母胡氏替胡广守孝满一年,即将除服;曹嵩安分守己当大司农当得稳稳的。无论是对于曹家哪一位主人来说,这都是个有着愉快气息的新年。
即便是越来越败坏的吏治给这种愉快染上了灰败的色彩。
阿生却在此时坐上了南下的巨船。掌舵的是在这条航线上跑了八年的老船长。他本只是威海一个小渔村的渔民,光棍一条,每日在海里搏生机,如今却已经成家立业,领着曹家第二档的工资福利,仅落后各部大管事而已。
“主人放心,即便遇上风浪,这条航线上可以避难的岛屿,我都一清二楚。”
主人首次坐船南下,水手们大都紧张。除了阿生所在主船,连其余三船上的水手也总喜欢用绳索荡过来串门,就是想偷偷看一眼那位天纵才华的主人到底长什么样子。这种情况一直到阿生在船上公开授课后才得以缓解。
现年二三十岁的水手们大都是学渣,最怕被主人逮住问功课。
正好这个时候郑玄也不晕船了,阿生就能空下来跟他一起聊聊政治理念。天高云淡的日子,他们就在甲板上架起钓鱼竿,海船太高,钓鱼线下垂七八米才落入水面,这种方式很难真正钓上海鱼,不过是愿者上钩罢了。
孔墨也在船上,已经给郑玄打了不少预防针。于是郑玄上来第一句就问:“二公子也觉得我朝气数将尽吗?那不过是妖人迷惑无知百姓的谣言,二公子也相信吗?海内尚存忠义之士,只要党锢解除……”他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
党锢解除,这太难了。以越长大越荒唐的皇帝的德行来看,无异于痴人说梦。毕竟,他每次大赦天下的时候后面都要加个限定词:党人不赦。
阿生的目光盯在钓鱼竿上。
“这就好比,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大房子里。屋顶漏雨,窗户漏风,或者门户毁坏无法抵挡住野兽了,我们第一反应就是要去修补。所谓忠义之士,就是那乐意去修补的人。修修补补四百年,中间还塌了一次,到如今,我这样的官宦之后还能够找到一片不漏雨的瓦,而这些人——”她指指侧方载着孤儿们的中型海船,“不是我拉他们过来,他们与露宿荒野有什么差别呢?”
郑玄叹气:“天灾人祸频发,朝廷已经无法庇护小民了。但公子怎么知道大汉这间广厦已经无法修补了呢?忠义忠义,难道是因为知道艰难就不去做了吗?”
“郑公,世间没有不会腐朽的房屋,就像没有长生的凡人。不过是我们数代生活在此,受它遮风挡雨的恩惠,因此对大屋有了感情。不到万不得已连地基都不稳的时候,是不敢承认它已经无法修补了的。只是什么情况是还可以修补,什么情况是已经回天乏术,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三年前,我曾为父亲整理大司农的文牍。天下流民,以翻倍之势上涨,天子收到的赋税已经无法支撑军资,一旦有稍大点的战事……
“所谓王朝的根基,一在地,二在民。有地有民,就有赋税,有劳役,有军士。如今有一半的人口不入册,三分之一的土地不交税。赋税在抵达中央之前,先被豪族过了一道手,又被贪官污吏过一道手,然后是宦官,最后还要被太后和皇帝的私库截取,那他有什么钱去养兵?兵士的粮饷来自各地豪族,那他们从朝廷之兵转化为豪族之兵,不过差一个契机。
“天灾多年,使得朝廷掌控的人口和土地日益萎缩;党锢之祸,又使得握在世家大族手中的人口和土地脱离朝廷。根基半毁,则必有野心勃勃之辈蠢蠢欲动,这就是我以为大厦将倾的原因。”
郑玄猛地站起来:“野心勃勃之辈!二公子吸纳人口和土地,不也是野心勃勃之辈?”
曹生一摊手:“我是啊。所以我说了,要不要同我上船,郑公可要考虑清楚了。”
郑玄站在原地大口喘气,他感觉自己浑身都泡在冰冷的海水中。
“你不要误会,”曹生慢慢转过头来直视郑玄的眼睛,“我对朝廷和皇室没有恶意。时间久了,当初再坚固的梁柱也会腐朽折断,这是自然更替,不是凡人的过错。蜉蝣的寿命是一天,谷物的寿命是一年,人一生六七十,王朝或许更久些,两三百到七八百。说到底,跟虚无缥缈的天命和道德没什么关系。不过是——
“寿数到了。”
耳边都是海风和海浪的声音,似乎过了很久,甲板上才再次响起人类的说话声。
“难怪荀慈明曾说,不可与曹生谈史。”郑玄看上失魂落魄,“你心中没有畏惧,谈论朝代更替如说蝼蚁。难道二公子对汉朝这间大屋没有感情吗?难道它不是庇护你们祖孙三代吗?为何冷漠至此?”
“或许有吧,感情。”曹生失望地打量着依旧没有丝毫动静的钓鱼竿,“所以我只是在感觉到危险的时候在旁边另起了一个草棚,并不会做出手推墙的事。等到什么时候他们把大屋修好了,或者什么时候新屋造好了,我再修条走廊把草棚和大屋连起来。”
“二公子天纵奇才,又财势雄厚,真到了那天,你能克制住自己的野心?”
曹生微微笑:“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我漂泊更远些,在海岛上施行我的主张。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但眼下,我只是想让人活下去罢了。”
郑玄气哼哼地留下一句“你记住”,就跑回船舱生闷气去了。他能感觉到曹生有异心,但没想到她这么大胆。再加上茫茫海面上大船如同囚牢,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于是更加郁闷。
中午了,太阳照在甲板上,即便是冬日也有些晒人。阿生于是抛下一无所获的钓竿,跑到厨房去烤松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