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通辽了?”苏仆延先开口问。
“去换盐——您是打算彻底投靠袁绍了?不做墙头草了?”
“你怎么说话的?”呼速一脚踢开桌子,再次呛声,“要不是父王收留你,你还是个奴隶呢。”
这就叫上“父王”这种汉语称呼了,苏古川冷笑一声,没有理这个已经被封王礼仪忽悠成傻子的大表哥,只看向苏仆延:“冬牧线上换不到盐铁了,因为赤山的事。今年冬天怎么过冬?自从吕布进驻玄菟,冬牧线开始修建,那边还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一定会报仇。”
“报仇就报仇,怕他了不成。”呼速跳脚,“打下通辽城,冬天收租的就是我们了。”
苏古川是努力在忽视这个大表哥,但实在是没忍住:“你有牧草种子?你会青储?你有煤炭?你会炼钢?你会盘坑?你会捕鱼?”
呼速:“有汉人奴隶,皮鞭抽着他们做就行了。”
苏古川:“现在辽东哪里还有汉人奴隶?全被飞鹰骑收走了。”
呼速:“打下通辽就有了。再不成,提高租子,有钱什么不能买。”
“别说你打不下,就算打下了,那些从前吃了冬牧线好处的鲜卑、杂胡也要跟你拼命。”
“你个辽东吹,当奴隶当出感情了吧。”
“你舔袁绍的样子就好看了?小——王——”
……
苏仆延坐在他的虎皮上,紧锁眉头,听儿子和外甥吵了好久,才说:“我到底不是乌桓单于,蹋顿是单于,他投靠了袁绍,我们就只能跟他走。”
苏古川将目光转回到舅舅身上:“您是我们的乌桓大人,您要替子民着想啊。”
苏仆延闪着精光的小眼睛注视着苏古川:“冬牧线在挤压我们的草场,勇士们吃饱喝足,就没有血性了。”
苏古川收拢表情,他突然意识到,这个舅舅完全不是被赏赐和贿赂冲昏头脑的样子。
“跟着袁绍去中原抢一次,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不然过不了几代,辽东乌桓就不存在了。”
苏古川磨了磨后槽牙:“没有后路,没有试一试。赌输了就是死。”
被父亲和表弟撇在一旁的呼速再次不甘寂寞地跳出来:“孬种,你怕了就回去找你旧主人,看她收不收你这个孬种的奴隶,给你上个辽东籍。”
苏古川站起来,挺直后背,脸带苦涩:“我能读写两千个汉字,没有半条犯罪记录。我想要辽东籍,早十年就是辽东籍了。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乌桓人,才到今天。”
看他的表情,苏仆延仿佛明白了什么,脸上冷酷的表情渐渐消失,变得又愤怒又悲伤:“你不跟着我了?川儿,你不跟我了?”
苏古川以拳击胸:“舅舅,我们分开下注吧。汉人大家族就是分开下注。不管哪一方胜了,乌桓都有人能活下来。”
他最后朝这个被称为辽东乌桓大人的长辈行了个本民族的礼仪,然后离开了苏仆延的王帐。
夕阳已经彻底落下,漫天晚霞。苏古川单马行在血红的草原上,马屁股上挂着他从通辽买来的盐、茶和铁锅。简单的皮革马鞍边上绑着一张硬弓,是那个女人亲手送给他的东西。
那时的苏古川还是个刚满十六岁的奴籍孩子,在全辽东青少年骑射大赛中夺得第三。那个女人戴一顶草原风格的皮帽,念着官员所写的颁奖词:“……第三名是襄平人苏川……”
“我不是襄平人,我是乌桓人。”一直沉默的少年打断她,在几万人面前。
她抬起头,漆黑的眼眸里流露出明显的诧异。
“我母亲是乌桓人,她死前跟我说,我就是乌桓人。”
“抱歉。”她微笑了一下,“我刚刚说错了。第三名是乌桓人苏川,这是第一次有乌桓人在我的比赛上夺奖,我很高兴。”
苏古川选择了辽东,是因为那里有生存。
他相信那里有生存,而且是有尊严的生存。
第196章 襄阳(上)
苏古川的黑马踏过松林外的季节河,徐荣所率领的援建部队已经抵达了赤山的废墟。而就在这个时候,从遥远的北方吹来一股寒流,贯穿整个东亚大陆。
异常气候降临了。
北地六月飞雪不说,就连南方的长江流域,都在狂风中波涛汹涌起来。江面变成浑浊的深青色,冰冷刺骨,寸步难行。而几艘不起眼的小船,也被天气所迫,停靠在汉江与淯水交汇处的襄阳城外。
襄阳,三条河流和五条陆路交汇于此,典型战略要地。在另一条时间线上,光是留下记录的“襄阳之战”就多达一百七十多次:秦人与楚人、宋朝和蒙古、张献忠和明王朝……乃至于一九四八年的两党,都在这座城市进行了赌上命运的战斗。
而在此时此刻,襄阳属于荆州,距离北边被曹操所控制的宛城,不过300里路程。
一座位于前线的大城市,却在刘表和荆州大族的治理下,仿佛和平的大后方一般,也是一种奇观了。去年夏天的时候,刘表想效仿许县在城东的鱼梁洲上起一座学堂,以吸引名士来投,但因为水患和交通问题最终没能成功。
如今一年过去,鱼梁洲上除了多出一座猎鹰台,是刘表和亲友的游乐所外,其余地方依旧是河滩、渔鸥和芦苇构成的自然风光。
哦,对了,还住着一户隐士,户主叫庞德公。
想要形容这位隐居襄阳的名士,用《陋室铭》中的句子是最合适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以为隐居就是断绝社交,在深山老林里种菜,那就大错特错了。庞德公的社交网不光广阔,而且高级。比如,寒风停歇后渡江涉水去给他送炭火黍酒的,就是刘表的连襟黄承彦。
黄承彦是个四、五十岁,略显富态的中年人,身上穿一件棕色暗纹的绫罗,左手提一筐上好的无烟炭,右手拉着个黑瘦的小姑娘。他每次去拜访庞德公的时候都将仆从留在渡口,这也是应有的礼节了。
小姑娘大约十岁上下,帮忙拎着一小坛酒。她细瘦的胳膊在风中瑟瑟发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因为累的。她是真的瘦弱,就连头发都是干枯的色泽,和被寒流冻死的芦苇一个颜色。
黄承彦叹气:“阿朔啊【注1】,我怎么就不能将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呢?”言毕,就伸手去接那小坛子酒。
小姑娘抱住酒坛不给,一双大眼睛乌溜溜地看向父亲。若不是她肤色黑,这双眼睛一定能算得上美人眼了。“我拎得动。”她说,小小声的小倔强。
“你会摔的。”
“不会。”
黄承彦没辙了,只能依她:“那你别摔啊。不然我和庞公就没酒喝了。”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继续沿着河滩卵石前进,不一会儿就看到了庞德公别居的模样——大大小小十余间木头房,错落有致,据说还是按照五行排布的。
前院很热闹。前几日的怪风刮坏了所有的茅草屋顶,刮倒了唯一的牛棚。庞德公就让人将重伤的老牛宰了,以牛肉为酬劳募集附近的百姓来修房子。响应者甚众,搬运木材的,翻晒稻草的,攀上房顶的,一片繁忙景象。
黄承彦带着女儿站在翻倒的篱笆外,喊道:“庞公贵人事忙,却是我来得不巧了。”
“黄公这么说可就折杀我了。”爽朗的笑声立马在院中回应道,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神仙似的人物,缓缓穿过忙碌的人群。他其实也就比黄承彦大了几岁而已,但不知怎的头发白得特别快。不过庞德公的隐居生活十分顺意,头发虽白,面上却带着红光,健康得很。
黄、庞两人行过礼,手就握到了一起,互相拍拍肩膀:“好啊,好!走,上后院说话。”
时间已过正午,久违的太阳从乌云背后钻出来。虽然气温依旧不高,但多少让人生出些希望。
就和许多小姑娘一样,小黄朔不爱听大人们喝醉了之后谈论天下大势。曹操袁绍谁胜谁负,公孙瓒的儿子逃向何方,汉江盆地何去何从,这些都不是黄朔所关心的,她只想低头琢磨家中那几本机巧书,若是能从舅舅家的书铺中买到墨家的新作就更好了。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离开了主人家饮酒的后院,来到了偏房外倒塌的牛棚处。
说倒塌也不准确,因为勤劳的百姓们已经将新牛棚搭起来了,比之前那个还要结实。就连屋顶上的茅草,都已经盖了一半,厚厚的足有十公分,上面能躺人。
“阿亮,你看那边七棵柳树,是不是就对应五行中的木,所谓东有青龙?六,三。”
“青龙归青龙,但这里还套了个八卦。六,五。”
“柳属阴,八卦,八卦是什么来着?七,五。”
“八,六,哈哈,吃你四子,不许不服。”
“等等,这不对吧?”
“怎么不对?八六,七六,都是我的,围上了。”
“……那我大龙是不是断了?”
“断了。”
“不下了不下了。阿亮,你讲讲这房子里的八卦。”
“没啥可讲的。”被称作阿亮的人说,“所谓风水,就是要住着舒服。所谓八卦阵,就是要住着安全。你看那柳树好看吗?”
“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