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笑了,摆摆手:“先吃饭,吃完饭,咱们再回海边去。”
听到她这般说,诸葛亮伸出筷子连夹了三个蟹脚。他这才刚洗了个澡,换了身新衣服,只怕待会儿又要换回短褐去流汗了。
方才洗漱的时候,他从曹生那儿求了一个琉璃木塞瓶。无色透明,晶莹剔透,里面装了半瓶子粗盐,被阳光一照,盐晶的断面闪闪发光,深浅不一,说不出的好看。他将盐瓶藏在了自己的宝贝书箱里,而仲华公看到了也没有说什么。
其实诸葛亮能够知道自己的奢侈,同样是一身狼狈地煮盐,与他来说只是辛苦,煮完一锅盐还能回到宅邸中洗澡熏香吃大餐;而与盐民们来说,却是搏命,起早贪黑煮出来的成果,只能勉强果腹而已。
就比如三天后与他们混熟的一个老盐民朱翁,就是全靠这点手艺养活自己和一个孙女。
彼时阿生穿着一条素色的穷裤,坐在布满礁石和贝壳的海岸上,看朱翁往盐锅里点豆汁。
“这样,盐结得快。”朱翁黑瘦黑瘦的,透过破烂的衣服能够看到肋骨与腹部的肌肉。他一定不满四十五岁,看着却像是土埋到脖子的人。老盐民话不多,除了必要的说明,再没有别的言辞。
而他的孙女,也是黑瘦黑瘦的一个小皮猴,皮肤黑得发亮,一笑就露出几颗小白牙。她才到大人的腰这么高,就能帮忙运水生火,在烟熏火燎的环境里安然自若。
诸葛亮站在曹生身后,看朱翁动作。“那些皂角,也是加盐水里的吗?”他突然问。
“加豆汁,加皂角,五斤柴一斤盐。若是像你那天,十斤柴烧不出半斤。”老人话不多,但却怼得诸葛亮心肌梗塞。
“我又不懂这些……”
“都这么做。”
“……”
“盐民,都这么做。”
“……”
“几百年,老方子。”
老爷子神补刀,熊孩子克星啊,阿生忍不住笑起来:“我看了一圈,就数朱翁煮的盐最白。”
“年轻的时候,去盐渎学的。”
“盐渎属广陵郡。”终于找到表现机会的糜竺趁机介绍道,“那才是海盐胜地,大小盐场星罗棋布,家家户户煮盐为业。从前朝廷在盐渎设有盐铁官,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官盐,品质自不必说。不光县城以盐命名,就连路、河、渡口,都以盐命名。”
“糜家也贩盐?”
被阿生一语道破的糜竺承认得很痛快:“从盐渎买出来,贩往各地。家里有官盐的凭证,但偶尔也夹带点私盐。官家是官家,零散的盐户也得吃饭不是?”
“那朐县这些,就算作私盐了?”诸葛亮问。
“咱们这儿的盐,产量不高,也就小打小闹,供给周边的乡村罢了。若不是家中没有壮劳力的,谁会来吃小锅煮盐这份苦呢?朱翁从前是渔民,因儿子儿媳双双亡在海上,孙女又小离不得人,才……”
糜竺虽然在刘备一事上显得挺阴谋算计的,但真接触下来却发现是个还算实诚的商人。就从他能随口说出一介渔民的家庭状况来看,就不难理解他能在家乡受人爱戴的原因了。
言谈间,朱翁手上的盐就到了出锅的时候,新鲜竹片编成的箩中装了雪白雪白的一斤,热气中飘散开竹子的清香。就从手工生产的角度来说,已经是了不起的质量与效率了。
糜竺看见这般的成色就已经喜笑颜开:“我全买了,正好给仲华公做两只腌羊腿。朱翁,你再煮两锅,凑成三斤,要快,我出往常翻倍的价。”
“不成。”老盐民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两个字。
糜竺噎了一下。他算是发现了,自己位于怼人食物链的最底层。
“后日,四月十五,阿妤,回家来。”
糜竺恍然,随即脸白了。
第187章 红寇
“鬼船?糜家主莫不是在开玩笑吧?”诸葛亮惊讶的声音被吹散在海风中。
糜竺垂下惨白的脸,帽子的阴影几乎挡住他的眼睑:“鬼船。四月起雾,黑鸟悲啼,就是鬼船过境的日子。”
朱翁望着晴朗无云的天空,用手抵住他开始掉发的前额:“要起雾了。四月十五,阿妤,回家来。”他现在完全不像个熟能生巧的盐民,倒仿佛是个遥望彼岸的巫祝。
诸葛亮本以为这只是海边的迷信,却不想到了四月十五当天早上,海上竟然真起雾了。随着时间的推移,雾气越来越重,连呼吸间都可以感受到水汽在鼻腔里凝结。
整个朐县都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恐慌中。从渔民到盐民,从世家到小贩,家家紧闭房门。不光海岸的礁石上不见人影,连县城大街小巷上,都没有了嬉笑打闹的孩童。就算有迫不得已出门找食的穷人,也是头缠白布,行步匆匆,不敢停下来多说一句话。
在仿若牛乳的雾气中,海边的县城仿佛死去一般。而在这个时候依旧漫步于街道上的阿生一行,显得格格不入。
糜竺的弟弟糜芳亲自带着一队家兵,护送其后。他们兄弟两个虽不至于像无知小民一样瑟瑟发抖,却也是神色凝重。
雾冷露重,因此阿生罕见地披上了一条皮毛披风。紫黑色的毛皮围在她的脖子周围,油光水滑,与她身上明显有磨损痕迹的布料形成鲜明对比。
这也是无奈之举。若是还穿棉布的披风,要不了多久就会被雾气变得又潮又重又冷。“既然如此,也不必为了彰显所谓的节俭而故意与自己的身体过不去。”阿生一边给诸葛亮扫去皮帽上的水珠一边说。
诸葛亮跑开几步,又跑回来。“曹子,我看到不少民户的门前都供奉着两个黍米团和一根鲜红的桃木钗。”
他们这个时候已经出了县城,通往海边的渔村,而散落在道路两旁田地里的人家,门口也多有放贡品的。木钗上的红漆即便是隔着大雾,也依稀可辨。
“糜家主,这是怎么回事?”阿生侧头问。
糜竺微不可见地抖了抖。“曹子,这事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
雾天阴沉沉的,不见太阳,仿佛白日还没有到来,就要再度迎来黑夜一般。
“我小的时候,朐县还是繁荣昌盛的海港。北上幽、冀,南下扬州,商队四季不绝。就连三韩、岛夷,都有贩卖货物来此的。”糜竺的声音响在寂静的空气里,伴随着卫士沉重的脚步声,清晰到诡秘,“有海路经商的,就有海路劫道的,这本也无可厚非。朐县当时拥有大船最多的高家,就经常在海上干些无本买卖,大家都是知道的。但高望位列十常侍,其家族横行无忌,不是我们寒门能够开罪得起的。”
诸葛亮闻言已是愤愤不已:“就没人将这事奏报朝廷吗?”
阿生按住这个孩子的头:“没有闹出来,那就是高家占的便宜还在大家的承受范围之内。一边冒着弱肉强食的风险,一边繁荣起来,商道新辟大约就是这个样子。生民不易,贫富皆然。”
诸葛亮“哦”一声,低下头去,然后他催道:“那鬼船是被高家打劫的船吗?”
“这倒不是。”糜竺笑了笑,转而收敛笑容,眉间染上了忧虑,“鬼船是灭了高家满门的船。”
“大约从二十年前开始,海上出现了红色的海寇船,长约六、七丈,其船首尖如鱼钩,航速快若闪电。凡是与他们遭遇的商船,就没有不落败的。一旦落败了,就会被他们逼回岸边,再收取船上的一成货作为战利品。”
“什么嘛。”诸葛亮插话道,“原来‘鬼船’是一队海寇啊。”
这么多天,糜竺已经习惯了诸葛亮的脾气。他本就是个心宽的,此时也不恼,反而心平气和地纠正他:“那时候还没有鬼船这个称呼,都叫‘红寇’,只当他们是厉害的海寇。我父亲与他们在海上照过面。他老人家曾跟我说,‘红寇’最初的首领叫鱼大眼,是个独眼的老翁,大雾天气都能指挥八艘红船穿越礁石,很是厉害。”
“最初的首领是鱼大眼。”诸葛亮重复糜竺的话,将“最初”二字咬得格外重。
糜竺学阿生的样子摸摸诸葛亮的头,被小亮身手敏捷地避开了。他讪讪地收回手,继续说道:“后来变成了陈头领。中间兴许变换了几次吧,但黄巾贼搅得天下大乱的时候,也是高家灭门的时候,‘红寇’的首领姓陈。”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不见人影的渔村里。也许是因为靠近海边的缘故,雾气越发浓重。但家家户户紧闭房门,门口放一支红钗这一点,却与县城中如出一辙。
“家父说,大约是见过面的缘故,他和诸位同行都以为他们是活人。但后来回想起来,红色的海寇只在四月和十一月的雾天或暴风天才会出现,这本身就是件诡异的事。”糜芳突然接口道。
诸葛亮哆嗦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糜子方为什么要将话说得这般诡异?”
糜芳委屈:“可不是诡异,高家一家子上下百口,一夜之间睡死过去,一丝伤痕也无,连狗带鸡,甚至连高夫人养的两只鸟都没有幸免。高家的船只,大大小小四十艘,也一夜之间沉入海底。而守城的将士、城中的百姓竟然没有一人发觉,这难道是人力所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