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使劲!”
“一,二,……”
伴随着拖泥带水的“哗啦”声,老牛终于被推出了泥坑。它布满鞭痕的鼻子里发出闷长的一声“哞”,尾巴甩了甩,甩落泥点无数。
“可算是出来了,老伯,你可得谢谢糜家主。”
“到底还是糜家主和气。”
“哪里哪里?全赖仲华公的护卫相助……”
“糜家主就不要客气了。曹家再大,毕竟是外来的。没有同乡的糜家主关照,仲华公也注意不到我们这些小民小难。”
……
伴随着寒暄声,原本拥堵的人流开始移动。阳光越发好了,照在湿漉漉的绿色植被上,显得泥泞的官道仿佛大地上的一条疤。
“曹子。”诸葛亮跑到阿生的车辕旁,“你瞧他们,一些小恩小惠就满足了,朝着糜家感恩戴德呢。”
阿生拍了一下他满是促狭主意的脑袋:“那要是你呢?”
“治标不治本。地面上老大一个泥坑看不见?拉出这辆车还会有下一个陷进去的。最起码把坑填上吧。”诸葛亮捂着头说。
“哦。”
“但道路年久失修,填了这个坑还有那个坑。说到底还是曹子最有远见,修路第一。阳都、东安的人本是最幸运的,道路率先修到他们家门口,可他们对曹子的感激却还比不上对糜氏之流。”诸葛亮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下去了,“世间愚昧之人太多,只识小慧不知大恩,我才生气。”
阿生看着这个别扭的孩子,再一次为他的敏锐所惊讶。“阿亮,太阳光照万物,才有草木生长,鸟兽因之活命,却很少有人会想起来去感激它。为政者做出的善绩,到了像太阳一样司空见惯而不被人想起的地步,那才是最高的褒奖啊。”
诸葛亮眼眶红了,他吸了吸鼻子,拿袖子一抹脸:“诺。”他是徐州人,亲眼见证了曹操的铁骑从家门口奔驰而过,这种伤口要花很久才能愈合,但看到那些受了乡民冷遇却依旧嘻嘻哈哈回来收拾行装的曹家侍卫们,他的心却酸软得想要掉泪。
也许是有意岔开话题,曹生突然问道:“阿亮,你刚才看了许久,可注意到那位老伯运送的是什么?”
阿亮有些懵地抬头:“薪柴?”
“是啊,这条路上往朐县去的牛车和货郎,半数送的是薪柴。”曹生的目光望向东边的城池,仿佛没有波澜的井水,“真是……到了海边了呀。”
“什么?”
“没什么。”曹生从车上下来,“走吧,去把那个坑填上。”
“我……我我去?还是您?”
“哈哈,有事弟子服其劳。”
“……曹子,咱们干的是太阳一般的事业,不是填坑这样治标不治本的小事,对吗?”
“阿亮此言差矣,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不,我更信你在玩我。
第186章 煮盐
“哗——哗——哗——哗——”海浪有节奏地拍打在黑色的礁石上。与后世被黄河泥沙填出来的细沙海岸不同,如今的朐县海岸怪石嶙峋,有几处悬崖看着还甚是险要。
唯有的平坦处是在几条河流的入海口,零零散散的渔船占据了部分,两个破旧的木制长堤占了一块地。而在更远的礁石上,则散落着一个个烟熏火燎的盐釜。
煮盐。又咸又潮的树枝和树叶被投入火堆中,冒出一阵阵黑烟。这是最原始的煮盐方式,小锅蒸煮,效率低且结晶不够白。
诸葛亮蹲在上风处,拿湿布捂住口鼻,然后一个蒲扇拼命扇,才能维持住火堆的温度。他的一张俊俏的脸已经乌漆墨黑,看不出原来白嫩的样子了。只有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的时候,能够划出一道道白印子。
阿生坐在一堆潮湿的稻草上,袖子挽到上臂,用布条绑缚,单手拿着一个铜勺,在盐锅里慢慢搅动。
“哗——哗——哗——”潮水有节奏地拍打,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突然,风向变了。烟灰朝着曹生的方向吹过来。阿生忍不住被呛到了。“咳,咳咳。”她捂着脸上的湿布,咳了两声。
“曹子,您没事吧?”诸葛亮连忙丢下手里的柴,伸手要去扶她。
阿生瑶瑶头,往嘴里扔了两颗药丸,便压住了咳嗽。她仍是坐在稻草堆上搅她的卤水。风又刮回了主流的东南风,而盐锅里面的最后一点沙粒也被她剔除干净了。
于是诸葛亮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他索性也顾不得脏,盘腿就坐下了,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这个小小的盐锅加柴。世界恢复静谧,只有潮水拍岸和海风呼啸的声音,仿佛亘古不变。
太阳落下去了,蓝紫色的夜幕上挂满了星辰,海面上的郁州山仿佛一只黑色的巨兽,沉睡在红色点点的篝火旁。煮盐还在继续,而黑烟已经淹没在夜色中。
“曹子,我有些冷。”诸葛亮说。
阿生接过他手中的一小截树枝:“你去加一件外衣。”
“不想穿衣服,身上黏得慌,好像挂了一层盐。”半大孩子撒娇。
“听话,去加衣,不要着凉。”
“我想靠着曹子。”脏兮兮的小亮哼哼唧唧凑过来,撩起阿生大披风的一角裹自己身上,然后顺势往稻草堆上一坐。他们所在的这块岩石略高,浪打不着,反而有种居高临下的安逸。
阿生叹气,但没有推开他。“你还真的一点都不怕我。”
“曹子,我饿。”诸葛亮抓着师父的胳膊,“曹子,我手好酸啊。”
“别靠过来了,我身上都是汗臭。”
“我身上也都是汗臭,我不嫌弃您。”诸葛亮抽抽鼻子,“曹子,为什么我们要亲自煮盐?”
“因为朐县不适合产盐。”
“您又糊弄我。”少年的眼皮直打架,“糜竺说了,朐县自古就煮海为盐,历史悠久不可考证。这要不适合产盐,哪里适合产盐呢?”
“气候、日照都合适,但朐县临海多礁石,港口两侧山峰林立,滩涂稀少,因此建不起大型的卤水池。不过,港倒是真的好港,海上的郁州山是天然屏风,屏风之内能容纳千帆百舸。”
“朐县不适合产盐,只适合做港……那哪里能产盐呢?”诸葛亮半睁开眼,在披风上蹭了蹭。
“徐州广陵郡的盐渎、冀州渤海郡的浮阳、幽州的渔阳、交州的珠崖……”乃至于琉岛的布袋到高雄一带,都能建立大型晒盐场。
“所以我们为什么要来朐县煮盐?”诸葛亮问,他明显是困了,咬着一个问题不放,跟受了委屈似的。不过确实是受委屈了,脖子上都晒掉了一层皮。
“想坐在滩涂上听潮,想漫长地等待,想汗水烂在背上,想要手和脚的酸楚,然后才知道生民不易。”
阿亮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在粗糙的稻草上缩成一团。
阿生脱下披风,将孩子裹严实了,又替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然后她垂下手,看着火堆一点点熄灭下去。
第二天的朝阳将郁州山的瀑布照亮的时候,锅底析出了一层白中泛黄的晶体。“出盐了,出盐了。”黑色的礁石上全是某个傲娇孩子兴奋的叫声。
诸葛亮摊开一张勉强算得上是干燥的麻布,在曹生和一个侍卫的帮助下,将那层少得可怜的粗盐一点点刮下来。盐粒粘在布上,几乎就浪费掉了一半以上,可把他给心疼坏了,连忙手忙脚乱地将布包收起来。
他这时候意识到自己没穿宽袖的袍服,连个放东西的口袋都没有,便只好将盐包提在手上。“曹子……洒了好多……布上也沾了好多,要等到腾罐子里,就再没有剩下多少了……”
阿生拉了他没拿盐包的手:“饿了吧?回去吃饭。”
诸葛亮早就饿过头了,但他从小底子好,饿一天照样活蹦乱跳。相比较已经没有了感觉的肚子,他更关心他的盐:“我们烧了一天一夜的火呢。”
“这是第一次煮盐,以后会更好的。”
诸葛亮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
他没有再问出那个“我们为什么要亲自煮盐”的灵魂拷问,就是他相比别的孩子合格的地方。
糜竺早在宅邸中准备好了宴席。昨夜的羊羹已经冷了,成了羊冻。一片片切开,沾了豆酱,就是煮盐人梦中都想象不到的美食。
除此以外,还有清水煮紫贝、油炸海螃蟹、醋拌海菜这几样就算放到两千年后都不落伍的海鲜菜。
“早上就吃这么丰盛,真叫我惭愧了。”阿生落座的时候这般说道。
糜竺热情地客套回去:“到了朐县境内的第一天,却叫仲华公在海边煮了一天的盐,什么都没吃上,才是我该惭愧的地方。”
“是我任意妄为,倒叫你难做。”阿生起身给诸葛亮盛了一碗粟米粥,叫婢女送到他的几案上,然后才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继续跟糜竺说话,“可是这宅院深深,从雒阳到徐州都是一个模样,我这眼睛啊,总想看些真实的风景。”
洛迟闻弦音知雅意,跟一脸困惑的糜竺解释道:“仲华公每到一地,都要先看民间疾苦,粉饰太平是她最痛恨的。”
糜竺恍然大悟,拱手道:“仲华公仁爱之心,是天下之幸。咱们朐县靠海,虽然不至于活不下去,但也有些靠海的苦楚。只要仲华公问,竺知无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