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年长的都走了,卞氏也不用停留,忍着脚踝上的疼痛,一瘸一拐地回到主母胡氏的马车旁。
胡氏躺着,身上盖一条蚕丝被,但面色却是蜡黄一片。她刚刚喝了药,有两个妇医抱着碗去倒药渣。
“夫人怎么样了?”卞氏拦住一个问。
那妇医微微下蹲给她行了礼:“我等不是专业的瘟医,如今不过是照着药方一一试给夫人罢了。但夫人这病来得凶猛,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是传说中的痢疾。”
卞氏听不懂什么叫“痢疾”,只能问:“能治吗?”
“之前老大人突发高热,已经将白粉用尽了。金银花和马齿苋都过了季节,我等也束手无策啊。”妇医说完这一句,就愁眉苦脸地绕过卞氏离开了。
卞氏愣了片刻,才整理好表情,回到车厢里给胡氏喂肉粥。曹佩也在,沉默地帮忙将母亲扶起。
粥是特意熬的,用掉了为数不多的稻米,白滑软糯,连肉都是切成小丁,入口即化。胡氏将整碗粥喝尽了,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
她抬手帮卞氏将一缕散开的头发别到耳后,又用手背轻轻抚摸着卞氏微微隆起的小腹:“刚刚张氏又给你气受了?”
“妾身出身寒微……”
曹佩冷哼一声:“张氏自己还不是个妾。”
胡氏吃力地转头去看曹佩,然后笑了起来:“能骂人就好……能骂人,就是有心气……如今这世道……没心气就不能活……”
胡氏掀开被子,挣扎着坐起。卞氏和阿佩连忙一左一右地扶住她。
“陪我……去外面走走。”她的脸上突然就容光焕发,仿佛夕阳返照一般。
卞氏低头吸了吸鼻子:“听夫人的。”
桐亭县城的地面上满是尘土,秋阳照在土黄色的城墙上,整个世界都黄扑扑一片。只是天空分外高远,灰色的云朵像是被光线劈开一般。
“你服侍我多年,我也该回报你一二。”胡氏似乎有些高兴。
“夫人说什么呢?是夫人庇护我多年。”
胡氏摇摇头:“我刚嫁入曹家的时候,大郎和二郎年幼丧母,连去厨房领吃的,都要排在张氏之后。我抱着大郎说,定会帮他出气。结果你当如何?”
“如何?”
“大郎说,等凤凰长出了羽毛,就不用和野鸡在同一个盆中争食了;没长出羽毛的时候,吃野鸡的残羹冷炙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能活下去。”
卞氏低头思索,手上依旧搀扶着胡氏往前走。
胡氏在仆从惊愕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上了城墙,她抓紧卞氏的手,冲着城外的喊杀声,厉声道:“你管张氏做什么?她不过是只剪了翅膀的野鸡,你夫君是九天之上的凤鸟。她在后宅斗得乌烟瘴气,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扔到乱世里都是蝼蚁。哈哈,哈哈哈哈……”
卞氏震惊地看着这个一向循规蹈矩的贵妇。她面容扭曲,双臂向天,仿佛将被感召而去。
初平元年九月初三,曹操、曹生继母胡氏病逝,享年四十二岁。其遗骸葬于桐亭,数年后方才迁入谯县祖坟。至今桐亭有继母冢和秋阳坪,坪上有曹丕真迹《慈孝颂》残碑,属国家一级文物保护单位。
第112章 平原事
胡氏的葬礼办得很简洁。
赶路途中找不出足够的麻布做丧服,只有曹佩勉强凑了一身,曹德有一件纯白的短衣,剩下的人不过是用白布裹头罢了。
卞氏倒是想去披麻戴孝,无奈没人给她留粗麻布。于是她只能从旧衣中找了一件花纹最少的白色外衣,尽除发簪首饰,深夜来到胡氏的墓前。
明月当空,外面的喊杀声已经停了。乌鸦的叫声在清澈的夜空下盘旋,叫得坟前的白幡不停摇动。
曹佩靠在新砌的墓碑上,她的肤色在月光下被映照得惨白。听到卞氏的脚步声,她慢慢抬起眼皮:“怀着身孕就好好歇着。”
“妾身来给夫人尽孝。”
“虚伪!”
卞氏跪下来,往火盆里添了一张草纸。“我见到守城的乡勇在喝酒庆贺,想来桐亭之围已解。但前路漫漫,曹家却人心涣散,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才是你。”曹佩从墓碑上直起身子,也往火盆里添了一张草纸,“但你问我没用。我一个未亡人,死便死了,既没有母亲要照顾,也没有孩子要生。”
“郎君和二郎在诸多弟妹中最喜爱你,怎么可以说出这般自暴自弃的话?”
“呵。”曹佩轻笑一声,“大兄的眼里只有二兄。至于二兄……”
“如何?”卞氏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抓住曹佩的胳膊,“二郎给你留了人手,是也不是?”
曹佩侧脸,投过来一个毫无感情的目光。这个眼神太过恐怖,使得卞氏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夫人是不会想看着你带全家一起死的。”
火盆里的火焰跳动,照着两个女人的脸。
“你想哪里去了?父亲是这么多年的九卿,大兄是这么多年的武将,这天下的局势如何,曹家何去何从,哪里轮得到我们操心?”
卞氏的眉头狠狠一跳,但长久以来的修养让她坚持到将一叠草纸烧完,才起身离开。
曹佩看着她的背影,脸上一片死寂,只有掌心里一方刻着“曹佩”二字的小印,在不停转动。她心里有股气,但是一股死气,只有报复和毁灭能将这股死气喂养下去。
又过了不到两个时辰,天光大亮。曹家的车队里终于爆发了冲突。首先背叛组织的还不是一直叫嚣着的张氏,而是家丁们。
“老府君,这随身的钱财太多,早就遭了各方觊觎。现在豫州军向我等索要钱粮,该如何是好?”
“兖州牧刘岱不善领兵,冀州兵败的黄巾南下兖州,聚啸山林。这道路不通啊,除非我们绕道冀州。”
“主人,听说冀州牧王芬平定了冀州南部后大肆搜刮民财,往来客商十中税五。我等若从冀州过,还没走到青州就得饿死半道,不如转头回谯县吧。”
“乱世之中男女老弱全家迁徙,本就是危险重重,还望老府君三思。”
“老主人若是不听劝,非要北上寻死,就请放我等离去吧。”
“是啊,请放我等离去吧。”
……
曹嵩一口气没上来,手都抖了:“你……你们……大……。”
“大胆!”一个尖细的女声呵斥道。因为声音的变形而显得尤其陌生。人群分开,走过来的是一身素服的卞氏。
她头发稍有些凌乱,气势却很足。“天下大乱,哪有真正的太平?黄巾肆虐,不知何时就会祸及谯县。如今只有与夫君汇合,重兵所在之地,方能求生。”
卞氏说到这里,微微停顿,再开口时就是平时温婉的女声了:“且夫君临走时以全家老小性命相托,诸位若半道抛弃,将如何面对‘忠义’二字呢?”
汉子们被她说得抬不起头来,最终拱了拱手,回到原先的岗位上,搬行李的搬行李,护卫的护卫。
“胡氏在的时候没看出来你是个厉害的。”张氏从车厢里钻出来,“有丈夫撑腰真是了不起啊。”
卞氏弯了弯膝盖:“全家都仰仗夫君的兵力才能活命,妾身自然与有荣焉。”
“你——好啊你——”张氏从马车上跳下来,抬手就要扇过去,却被曹嵩拉住了。
卞氏同时高喊一声:“我怀有夫君的子嗣,还请诸位救我。”
下一个瞬间,妇医堂的壮妇们就围上来,将卞氏隔在人墙之后。她们虽然体重比不上张氏,但胜在肌肉密度大,真干起架来半点不虚。
见到这样的场面,卞氏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她算是看明白了:做妾套路太多,就会把命都作没了。去他的温柔贤淑恭顺可人,天王老子都没有她肚子里的孩子重要。
就这样,在一个小妾的胁迫下,曹家车队再次上路。在来到豫州和兖州的边境之时,遇上了卫兹所率领的粮队。
“前方可是曹司农的车驾?”卫兹是一个青年人,细长眼,骑马上前的时候意气风发。
曹嵩探出头:“正是。不知阁下是?”
“陈留卫兹,卫子许。孟德过陈留之时,与我约好了,让我护送曹家老小到青州平原郡。我等在此等候多日了。”
曹嵩大喜过望:“我儿果真早有安排。”
队伍中的婢女仆妇更是喜极而泣:“可算是放心了。”
卞氏在车中听到了,诧异地转头去看曹佩。曹佩闭着眼睛靠在车厢壁上,仿佛死人一般。
“你早就知道了?”
“二兄说出豫州的时候会有人接应。”曹佩依旧闭着眼,“张氏的运气……可真好啊。”
这一队各怀心思的曹家人抵达平原郡的时候,曹操已经攻克了高唐城。一座三面环水的城池被攻克,无非就是两个原因:水攻、内应。
曹军引水灌城,城中粮食尽数喂了鱼虾。在饥饿之下,自然有人开门投降。投降的正是管亥自己。
曹操问他为何投降的时候,这位黄巾军渠帅是这样回答的:“俺是个粗人,但俺也知道这一滚十十滚百下去是不行的,没人种田,粮食早晚被吃干净了。人人都想混口饭吃,不如你曹军的饭碗来得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