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杀入京城另立刘协的消息传过来了,曹操……曹操是真的想骂人了。他知道袁绍野心勃勃,也能够想象士族对宦官的滔天恨意,但他没法理解董卓这种不知廉耻的行事方式。
“董卓,不是该来冀州接替北路大军的吗?怎么杀入了雒阳,还自行废立?”曹操双手握拳,敲在几案上,“我们在这里苦熬,他们在雒阳争权夺利,连粮草都拖延多月,这要我们怎么办?”
将士们更是茫然无措:“董卓说先帝遗诏令他进京扶持少主登基。那到底谁是忠臣,谁是矫诏?唉,其实他们谁忠臣谁矫诏我们也不关心,将军我们什么时候撤军啊?弟兄们都顶不住了。”
全军上下几万双眼睛盯着皇甫嵩,等他拿主意。这个时候逃跑的张角弟弟已经不是主要矛盾了,主要矛盾是饥饿。
皇甫嵩临危不乱,一边让士兵们打猎捕鱼,一边往雒阳方向移动。“我们皇甫家是凉州将门,从来只知晓保境安民,抵抗外辱。”他跟将领们说,“如今朝中动荡军粮供应不上也是无可奈何,诸位万不可心存怨怼。”
到这里曹操算是看明白了,皇甫嵩杀黄巾的时候不留情,但放在同一个阶层中,绝对是个老好人,忠、仁、义,道德楷模了。但他心里却总是不得劲。
曹操讨厌流血政变,这会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失去祖父的那个冬天。记忆已经模糊,只有愤怒和恐惧还挥之不去。
光熹元年四月,耗尽粮草的大军带着张角的尸体返回雒阳,皇甫嵩部因为功勋卓绝,从上到下都升官进爵。卢植旧部就悲惨不少,不过是逃脱了牢狱之灾罢了。
因为黄巾起义杀了不少地方官,董卓就将平乱大军的各级将领分到各地去补太守、县令的空缺,同时令他们自行平乱。
曹操本来是想要回幽州去的,但不知怎么的没被应许,他被派到青州平原郡当太守。平原郡作为此时的大河【1】出海口,土地肥沃水网密布,是人口几十万的富庶之地,也是青州黄巾重灾区。
更让人意外的是,同样想回幽州的公孙度被派到了北海国当国相【2】,左边和曹操的平原郡相对,右边和阿生的东莱郡做了邻居。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此时的黄河还不叫黄河,叫大河。黄河上游水土流失之前,黄河下游的地理环境可以参考如今的长江三角洲。
注【2】:东汉,国和郡同级,类似于省和自治区的平级关系。太守和国相都是两千石地方官,掌一地军政大权。不过国相头上还有一个拿税收的诸侯王,如果封王勾结豪强,国相可能会被架空。
第110章 东行客
按照这个时代的常理来讲,宦官覆灭、党锢解除、黄巾败散、京城又有重军守护,天下该重新安定下来才是。但初平元年的雒阳城却彷如边关一般萧瑟。
没错,初平元年。朝廷又改元了。一年之内多次改元,既代表着皇位更迭,也让国家上下人心浮动。
青年曹操穿着深红色的官服,匆匆行走在永和里的道路上,仿佛要将西凉兵放肆的笑声甩在身后。董卓手下的兵大都沾有羌人的恶习,抢劫平民、奸淫妇女,眼下他们还不敢往权贵聚集的永和里来,但横行外城动辄杀人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想到前些日子关门谢客的雒阳妇医堂,曹操就心中发紧。好几个在妇医堂帮工的女孩子被军队掠走,曹操跑西凉军营要人,只要回来了几具衣衫凌乱的尸体。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跟阿生交代。
无论外面是怎样的万马齐喑,曹宅依旧迎来了生机勃勃的晚春。曹操一跨进门,就闻到了扑鼻的芳香。人造的小溪潺潺流动,溪水旁边开着大团大团的牡丹花。桃花已谢,桃枝上开始结出小小的青果。
阳光耀眼,光线里站着一身青衣不沾粉黛的卞氏,与十步开外穿金红色绸缎的曹德形成鲜明对比。
“夫君。”
“大兄。”
曹操看到曹德的瞬间就皱起了眉头:“你不要穿这般花哨,非常时期,被西凉军盯上了就不好了。”他又转向卞氏:“你——”他本想说你别学阿生穿衣服,有邯郸学步之嫌,但到底卞氏低调是政治正确,于是他没把这句刻薄话说出来。
“舅父和叔父都到了吗?”曹操问。
“都到了,在松园。”卞氏帮曹操解下帽冠和外袍,又从婢女手中接过汗巾给曹操擦汗。
没擦两下,曹操就急着走,都走出几步了,又回头喊:“你回去吧,别操心些有的没的。曹德你跟我来。”
“诶!”曹德受宠若惊,小跑两步跟上,留下卞氏一个人在原地握紧了巾帕。张氏偏心曹德的妻妾,让她受了不少委屈,然而眼下这种局面,后宅的事情她真不敢去烦扰曹操。
曹操和曹德两兄弟急匆匆进了松园,宽敞的广间里已经坐了三个长辈:大司农曹嵩,秘书监曹胤和尚书丁宫。每人前面一个几案,案上各放着一盘胡桃肉和一个青铜盏。几案右侧木桶里冰镇着粟米酒,丁宫从中舀出一勺酒倒入青铜盏,然后一口酒一口胡桃吃得畅快。
“阿操和阿德来了,坐,快坐。”丁宫说,因为嘴里的胡桃肉而有些口齿不清。
曹操眼皮没抬,直接在曹嵩的案前跪下,挺直脊背双手交叠向前推出:“恳请父亲辞官。”
“孟……孟德你这是何意?!”丁宫放下酒盏,白胡须猛烈颤动,“新帝年幼,正是需要老臣扶持的时候。”
曹胤依旧是满头黑发的年纪,这个时候不说话,只是他偷偷朝天翻了个白眼。
曹嵩一下一下地摸着杯盏:“我儿是觉得董卓不能成事。”
“父亲,即便是从前梁冀鸠杀皇帝的时候,也没有军队在雒阳城中公然抢劫的;即便是十常侍权势滔天的时候,也没有大臣因为一句话在朝堂上被剁成肉泥的。我家豪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遭来杀身之祸。”
三十年时间足够曹操把曹嵩胆小怕事的性格摸了个透,这番话一说出来,容不得曹嵩不动摇。
“我今年五十五,虽然早了些,要告老还乡也不是不行……”
这话说得丁宫就不乐意了,他比曹嵩还大一些,如今也只是个尚书。“五十如何?六十如何?巨高正是该再进一步的时候,如今依附董公,当上三公指日可待。”
曹操还维持着大礼的预备动作,声音抬高:“每天战战兢兢上朝,生死荣辱在董卓一念之间,这种三公要来何用?父亲若是贪恋富贵,就请让我带母亲、阿佩和家人去青州赴任吧。”
“不孝子!”曹嵩一核桃扔曹操身上,“你带走了家兵,让老父死在雒阳不成?”
曹操嘴角抽了抽,但到底管理住了表情,依旧一脸正气:“家兵又不能带去上朝。便是我留下千军万马,父亲惹怒了董卓,照样血溅嘉德殿。不如让我带去青州,保证父亲不会绝后。”
“砰!”曹嵩砸了桌子。
曹德连忙跪下抱住曹嵩的大腿,阻止他冲出去揍曹操。“父亲,父亲。大兄只是说气话,您消消气。”
曹嵩的胸脯上下起伏,脸涨得通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曹德连忙爬起来给父亲顺气,两个人都穿金戴银,站一起仿佛两个万丈光芒的黄金葫芦。
“孟德快给你父亲赔罪。”丁宫说,“进言也没有你这样的。”
曹操没理会,目光平视,面无表情。
曹嵩终于还是一口气缓过来了,他袖子猛地一甩,大司农官印几乎是扔在曹操胸脯上。
“多谢父亲!”曹操一个大礼拜了下去。
“哼,你越发出息了。”
“别的不敢说,但定能保全家平安。”
“我不跟你去!”曹嵩踹一脚不省心的大儿子,破口大骂,“平原郡黄巾泛滥,我是傻了才跟你去上任。阿生呢?我投奔阿生去!全家都去!我投奔女儿也不投奔你,儿子各个都是债,尤其是你,气死我了!”
骂完了,还觉得不解气,又上去踹了一脚,曹嵩才气鼓鼓地走了。
目的达成,那即便是被父亲踢了两脚也不能减少曹操的喜悦。他将大司农印放进衣袖,然后看向丁宫。这是他进屋以来第一次正眼看丁宫。
“大舅也和我们一起走吧。”
丁宫摆摆手:“我就不了。外面贼寇肆虐,即便是谯县老家也不能幸免。此时辞官,还能去哪里?且董公解除党锢提拔士人,未必就不能中兴汉室。”
曹操没再劝:“那就请大舅保重。曹府门小,不留大舅了。”
董卓立刘协为帝的时候,负责朝拜礼仪的就是丁宫。曹操没有讽刺他助纣为虐,还邀请他东迁,已经是看在几代人的交情上了。
当初丁宫为交州刺史,给阿生占下南岛提供了巨大帮助,但曹操没去过南岛,也不清楚南岛、沉岛、琉岛的庄园规模,所以对丁宫的感恩没有阿生那么强烈。也许曹操在关东举兵伐董会给丁宫带来灾祸,但该说的他都说了,人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下去对不对。
丁宫甩袖离开了,屋里还剩下曹胤。
“六叔,咱们自己人不说瞎话。我此去平原,一旦黄巾平定,就起兵伐董。东郡太守桥瑁、陈留太守张邈,也都是同样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