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声自带一股柔媚气韵,奈何声调拔得太高,破坏了那份娴雅,反倒不伦不类,颇有牝鸡司晨之感。
黛玉一听,便认出了说话之人正是郡主明蕙。
本来,黛玉得了优待,也不是多大事情,有人眼热,却假装清高不在意,也有人当真浑不在意,总之,不曾点破,便无伤大雅。
这下子,被人突然嚷出来,倒叫那些身份地位比黛玉高些,或者素有才名、贤名却不曾有此特殊待遇之人,顿时有了高下立判之感。
宰辅杜明的嫡亲孙女杜寒清,豆蔻年华,琴棋书画,样样精绝,是京城有名的大才女。又因着祖父屡次担任主考官的便利,在士子、文官间呼声极高。往日参加百花宴赛诗会总是魁首。从前只因她年纪还小,杜明又偏爱于她,有心在身边多留几年,故而一直不曾许配人家。
直到今年,老宰辅有了退隐心思,这才放出风去,要为孙女择一良配。
这下子,可把那些家里有适龄公子哥儿的人家高兴坏了。
杜宰辅家东床快婿,不异于一只脚已入了阁相之列。
故而,黛玉虽然风头正劲,到底比杜寒清还要差些。
可是,这会儿,杜寒清已下了马车,就站在平地上,正准备迈步往宫门内走。
不约而同地,众人视线不是汇聚在说话的明蕙郡主身上,反都凝在了好么生走着道儿谁也没招惹的杜寒清面上。
幸亏,杜寒清家教谨言,又是常常出入宫闱的,知道入宫需要检视,却也厌烦时不时遭到的窥视,事先戴着一袭正好遮住面目的纱帽。侍卫检视时,只需撩开面纱便可。
此刻,众人目光灼灼望着她,似乎都欲穿透了那名贵的丝绸,亲自在她面上抽丝剥茧。
杜寒清心高气傲又冰雪聪明,哪能不知旁人目光内里含意究竟为何。做惯了魁首的人,便是拿了榜眼也会心有不甘。何况,所谓才子佳人者,大多最重声名,杜寒清莫名其妙被人比了下去,心底自然不好受,只是还好有面纱遮挡,总算脸色一时没有太过难堪。
黛玉见状,忍不住自叹晦气。原以为经过那次皇宫较量,自己和明蕙郡主无冤无仇,她当知难而退。哪知,好人与疯狗,是断断讲不得理的。
“皇后娘娘仁德体贴,知道高阳郡主偶感风寒。御医嘱咐了不宜吹着,偏巧今日风儿还有些大,倒平白叫我个小儿家家的也跟着沾光了。”黛玉干脆半个身子探到车门外,冲着适才说话的侍卫朗声解释道。
果然,西边不远处便有一女声接道:“想来便是如此。皇后娘娘待人,从来一视同仁,便是长公主的车驾,该接受检视时仍要接受检视。想来定是因着高阳郡主身体微恙,这才行此特例。倒是有些人听风就是雨,豆大的事情,也要宣扬宣扬,也不嫌耽误了大家进宫的时辰。”
说话之人,却是南安郡王家嫡女霍琼。霍琼和明蕙是老相识,绕来绕去的表姐妹关系,却打小不对付。
霍琼和霍霖乃亲兄妹,一样的品貌出众,深受宠爱。只是霍琼性子豁达,比起琴棋书画舞文弄墨,反倒更爱马上功夫,常常跟霍霖一道偷偷溜出去骑马狩猎,倒把个南安王妃愁得不行。
也正是因为霍琼性子讨喜,从前往宫里走的时候,碰到过永玙几次,两人还颇投契,彼此能说上几句话。这可彻底触了明蕙的逆鳞,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次拿话去挤兑霍琼。
正巧,霍琼也不是好惹的。明蕙之母虽是长公主,到底驸马没什么本事。南安郡王可是实打实的兵权在手。两个人对上,她可没什么怕的,每回儿也总要争锋相对地顶回去。长此以往,两人渐成水火不容之势。
本来霍琼也不曾见过黛玉,今日之事与她无关,并不准备插手。可是遥见明蕙一副趾高气昂、无事生非模样,忍不住就要仗义出手,拔刀相助。
黛玉原话的意思,也不过是随便找个由头息事宁人。她虽说也不是任人随意拿捏的主儿,只是总不好在皇宫门口,大庭广众之下当众与人撕破脸吵架吧,跌她的份!可是没想到,这种情形下竟还有人出言相助。黛玉心下好奇,也顾不得什么旁人窥视不窥视,干脆从车厢内走出,站到了车把式身边,垫着脚往西边望去。
正看见一个细长个儿,高身量,穿一身大红旗装的姑娘,容貌昳丽,卓尔不群。且她不是坐在马车里,而且侧身骑在一匹枣红色高大骏马背上,边晃着脚上一对黑底绣金纹的鹿皮靴子,还边不时摆弄一下手中精致的马鞭。
霍琼见黛玉望将过来,轻抬下颌,高扬的眉毛似英俊少年般往青丝内飞去,英气直透华盖。似乎如此,她还尚嫌不够,一抖马缰绳,座下宝马便腾腾腾几步往侧边无人处退开开。霍琼一扬手中马鞭,刷刷刷,长鞭劈空,在空中连击出三道鞭花。动作之利落纯熟。便是普通武士也比之不上。
“好!”黛玉忍不住脱口赞道。
就连之前旁观笑话的好些人家,看了霍琼这把使鞭的绝活和精湛的骑术,也不由得跟着叫好。
“果然虎父无犬子,南安郡王掌兵多年,不仅军队训练有素,兵强马壮,战无不克,就连自家千金也练出了这独一份的马上功夫,厉害厉害!”马上便有人跟着赞叹道。
今日参加百花宴的,除了黛玉、杜寒清、明蕙这等小儿女们,似应妙阳、南安郡王妃、贾母、两位史侯夫人这等高官女眷、诰命夫人也数不胜数。何况,还有陪着自家妻女入宫的官员们。其中,虽然不乏与林如海亲厚的,或者干脆就是南安郡王一系的人。
一时间,叫好声不绝。
趁这工夫,杜寒清已经先进了宫。只剩下明蕙,本来拥趸者众,可是没想到,她只来得及说了一句话,先是被黛玉再次四两拨千斤轻易化解,紧跟着又被宿敌霍琼一番挤兑。还没来得及讽刺回去,就被霍林一番表现抢尽了风头。明蕙不甘心,非要在这一片欢声笑语里蹦出点“逆耳忠言”,却被她母亲宜兰长公主一把捂住了嘴。
“你就这般沉不住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非得落个尖酸小性、诽谤圣人的罪过?真是白费了为娘这些年对你的苦心教诲!”宜兰长公主低声斥道。
明蕙虽说天不怕地不怕,到底还是对她这个母亲有些犯怵。宜兰长公主虽然平时好说话,可是认起死理来,颇有点六亲不认的架势。明蕙只得紧咬下唇,暂时将这一茬揭过。
那头儿,黛玉可不管明蕙怎么想,今日见识了霍琼的功夫,忽然勾起了她的兴致。她练剑舞也有些年头了,杨毅说她天生身子软,有弱柳扶风之态,自带一股风流韵致,却目光沉凝,眸正神清,另有英风,最是适合习剑舞不过。且肯下功夫,进境神速,如今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可是黛玉只在杨毅、林如海并应妙阳等人面前跳过舞,她的舞姿旁人都不曾见过,总觉着师父的话,存了私心,溢美太过,算不得数。
今日碰见霍琼也算棋逢对手,英雄相惜。黛玉头一回见霍琼耍鞭,就觉得她手中长鞭的舞动,自带韵律,如走龙蛇,进退间自有章法。因此便自觉是她孤陋寡闻,不曾见过的某一种鞭舞,十分想与之切磋切磋。
心中所想,不觉便在面上流露出渴慕之情。应妙阳在内看见,终于插话道:“今日饮宴,便是女儿家的聚会,有的是你结识朋友的大好机会。我不是伤风了吗?怎地不见你进门,还老掀着帘子让我吃灰?”
黛玉这才反应过来,吐了吐舌头,最后向霍琼点了点头,到底也不知人家是谁,心底里却已认作了今日必须结交的好友,一矮身,低头,钻进了车内。
林府马车便滚滚进了宫门。其后,各人照旧检视,下马,入内换轿不提。
后宫门前,林如海和黛玉并应妙阳分道扬镳。他还要去前朝与皇帝议事,只能送到这里。适才宫门外,黛玉与明蕙几句口舌,林如海都看在眼里却不曾发话。
毕竟,小孩子家家置气,还用不上大人插手。再说,他家黛玉又哪里是好欺负的!林如海捋着他新留的三缕长髯笑得见牙不见眼。
正巧被刚送罢王妃,从后宫转出来的贤亲王一眼瞅见。老实如贤亲王立马一捂腮帮子——哎呀,牙花子疼!又碰上那个狡猾的林如海啦!
果然,林如海正笑,忽然左眼皮跳了跳。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左眼皮跳,预示着我今日有横财呀!林如海得意地想,随之便往左边扭了扭头,也一眼瞅见了玉带官袍、风流倜傥的贤亲王。
有门!林如海翻身下马,向前迎上贤亲王。
贤亲王也不甘示弱,迈着八字步走过来。两人勾肩搭背,你好我好地就往前头行去。
背后,应妙阳看着两人身影,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黛玉不解问道:“郡主笑什么?”
应妙阳狡黠地一眨眼,道:“我笑今日有人要破财了!”
“破财?”黛玉望望林如海远去的背影,实在不知道面圣跟破财有什么关系。
两人正站着说话,身后有软轿停下,却是迎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