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朝不保夕。错处、把柄既然在人家手上,却又不能斩草除根,只能壮士断腕,彻底表表忠心!再也翻不出浪花的破落勋贵,留它何用?还不如借此向皇家卖好,投其所好,或许还能得几分顾惜,两点好处!
贾母此招,妙也!
凤姐也附和道:“正是。有老太太坐镇,老爷您亲自上书,赶早不赶晚,保不齐……”凤姐得利心思作祟,总觉得,贾母不是突发奇想,八成得了高人点拨。既如此,此举定然利大于弊,皇家哪能让他们空手而归?就算竹篮打水一场空,到时候,让二爷去求求林如海,她再好生巴结巴结黛玉,就冲今日那小王爷永玙的架势,贾蓉都能参军当校尉,二爷就是先锋将军也不为过吧?
凤姐如意算盘打得响,却不想想,就贾琏那身子骨,还当先锋将军,怕不是壮志未酬身先死。
只是那乃凤姐小心思,自然不曾说出口。
贾母看着凤姐并贾琏,心底颇感欣慰。荣国府也不算完全后继无人。前有宝玉开窍,后有琏儿夫妻明理,她再舍下这老脸不要,贾家这一灾,定然能过去!
那头儿,贾赦听见贾琏和凤姐的话,在心里想了又想,模模糊糊抓着一点头绪,却还不甚分明。只是想着,母亲便是再偏心,她也偏疼小儿子,这爵位没了,不只是他贾赦无立锥之地,存周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母亲定不会害我!定不会!”这般想着,贾赦便低下头,恭敬道,“如此,全凭母亲安排。”
贾母也没想到,大房竟这般容易便被她说动了,微微有些恍然。
贾琏却追问道:“可要跟珍大哥哥通气?”
贾母点头道:“自然要说。咱两家一脉相承,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况,此事瞒不得人。只是,珍哥儿如何做,却是他的事。你敬大爷还在,这事儿该当他们父子决断。你二人只需将利害说明。”
贾赦、贾琏领命而去。
贾母又要叫人去请贾政夫妻。凤姐见她满脸疲乏,身子歪在榻上,几乎要坐不住,赶忙拦住她,心疼道:“老太太,您今日劳心劳神,竟是不顾自个儿身子了?这等大事,必须由您做主。您可万万不能累坏了呀!”
贾母感动地拍拍凤姐手背,道:“我的身子我清楚,还撑得住!这事情太大,正如你所说,赶早不赶晚,快去请你二叔二婶。完了,还要与族老说话。”
凤姐一想,确是此理,忙不迭张罗去了。
等到贾政和王夫人来到,贾母暖阁内算是彻底热闹起来。
烛火长明,暖阁内人来人往,争论不休。先是李纨带着贾兰来了,后来宝玉被袭人强拉着也来了,再后来,一群老朽不堪,走路颤颤巍巍的老头儿老太太被人搀扶着也来了……至天明时,贾敬和贾珍联袂而来。最后,连闭门不出的秦可卿都被硬架了来!
原说好,次日便上折子,生生折腾了三日,直到七月初五,贾赦自请夺爵去匾的折子才被送到御榻前。
当今病体沉重,近日已是缠绵病榻,轻易不阅奏章,万事都由四皇子并阁臣们代劳。对外却不敢明言,还要装出一片天下太平的模样,大肆庆祝七夕节,之后还要例行公事,采选秀女。
哪知,初五这日,杜明却亲自将一封不过寥寥数页的奏折送到了他床头。
“可是平安州蝗灾又有异变?”皇帝见状,眼皮子便跳了三跳。
先有旱灾作祟,又继南方水患难除,平安州物产丰饶,良田万顷。朝廷本就指着它救灾,奈何蝗虫一至,成熟好的粮食都便宜了蝗虫之口。灾害连连,民不果腹,便会生成民乱民变,前朝倾覆之鉴在前。
何况,皇帝的身子每况愈下,自知大限将至,赶在这等时候皇权更迭。他所选的继承人若是稍有不慎,便会被旁人拉下马来,叫他如何不心急如焚!
杜明忙摆手道:“回圣上的话,平安州蝗灾如今臣按着那小秀才的主意施行下去,已颇有成效,圣上大可放心。今日,微臣是给圣上送喜讯来的。”
皇帝这才稍稍放了些心,身子又躺回龙床之上,略挑了挑眼眉,从宫女手中接过奏折,翻看起来。
不过扫了两眼,皇帝已日渐浑浊的眸中里便亮起了两簇冷悠悠的光,发黄的面上竟也浮起了一丝若隐若现的红气,像即将燃烧殆尽的柴火经寒风一吹,忽而火星又亮了一亮。
片刻工夫,皇帝便将奏折阅览完毕,合上笑道:“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老太君果然不容小觑!”
杜明察言观色,见皇上确实喜上眉梢,实乃龙颜大悦之相,适时附和道:“还是圣上圣明,推恩深重,那贾家怎能不感愧在心!”
勋贵从来便是皇家一大心病。尤其是本朝开国不久,拥有从龙之功的功臣,多不胜数。却又已经历了几代,其后人渐渐都不成气候。偏偏,彼此还都联络有亲,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权势越发大了,野心也便膨胀,渐渐已成尾大不掉之状。
皇帝自登基以来便有心大肆整顿,奈何阻力太大。便是到如今,京里豪门贵戚,就有许多尸位素餐甚至卖官鬻爵的,好好的朝廷纲纪都叫尔等败坏了!
就连孟皙谋逆大案,若说没有这些人在背后挑唆鼓动,乃至帮腔协助,皇帝打死不信。虽然借着逆案,皇帝已然惩处了一大批勋贵佞臣,到底还有些漏网之鱼。为防朝野上下人人自危,议论不休,动荡不宁,皇帝只能暂且按耐下株连尽净,斩草除根的心思,但黑帐全记下了。
如今有荣国府知情识趣,带头抛去这劳什子的虚名,歌功颂德又公开认错,还直言要偿还国库欠银,充实国库。此缺口一开,那些惯会揣摩圣上心意,见风使舵的人,心底便会有了计较。
不动一兵一卒,不费吹灰之力就化解了勋贵权势困局,在在都正合皇帝心意,龙颜大悦,自然不在话下。
“老太君虽然胸有丘壑,到底是妇人家,看事情并不会这般通透。八成是你那宝贝徒弟林海出的主意吧?”龙心大悦,便也有了兴致,与杜明调笑几句。
杜明三朝元老,也算打小看着皇帝长大,哪里不知道皇上心思,身子弓成了虾米,恭敬道:“吾皇谬赞。我那呆徒弟,哪里有这玲珑心思?倒是皇后娘娘看中的我的徒孙,黛玉小儿虽是闺阁千金,却有长孙之德。”
“哦?竟是她个娃娃的主意?”皇帝吃惊不小。
“也不尽然。只是那女娃娃至孝,见她外祖母劳心费神为了家族荣辱熬坏了身子,又生性淡泊,惯不在乎功名利禄的,便出言劝慰老太君。如此,老太君得了点拨方有此举。”
皇帝闻言,点了点头,脱口道:“怪道皇后娘娘那般喜欢她,还动了给九皇子指婚的心思。说起来,老四也跟朕提过。只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个小小的女娃娃倒把朕最心疼的那个侄孙的心,早早就勾去了。”
皇帝不过一时高兴多说了几句,杜明却几乎出了通身的冷汗。
他适才那番话原也有试探的意思,虽说林府和贤亲王府已有合意,明路上也告知了皇后娘娘,皇帝肯定知晓。只是这些日子,他眼看着皇帝一日不如一日,脾性大变,猜疑易怒,就连储位首选的四皇子也是动辄得咎。爱屋及乌之下,也怕皇帝突然变卦,给他的好徒弟亲门生林如海添堵。
看皇帝的意思,林黛玉这块香饽饽的,动心之人实在不少。
其实,要不是贤亲王府先下手为强,杜明自己个儿也十分中意黛玉。
幸好,皇帝还不糊涂,也不是一心给四皇子铺路,没有动那种拿后院换直臣的心思,杜明暗暗揩了把汗。
“荣国府此举甚合朕意。荣国公为国捐躯,功劳非小,虽然故去,朕爱惜忠臣却也不舍得他妻儿子孙受饿忍冻,然,贾府到底已无国公,名不正则言不顺。传朕旨意,朕允其所请,且怜其忠心,让那贾赦回金陵老家任职,其子贾琏入吏部随林海办差,另许一子入国子监读书。赐金千两。具体官职,由你看缺自办。”皇帝如是道。
杜明躬身领旨,告退草拟圣旨去了。
杜明去后,皇帝兀自躺了一会儿,不知是否心情大好效用,难得的有了兴致,摆驾后宫。
彼时,皇后娘娘正忙着张罗七夕百花宴的事情,到时文武百官都要参会,座次、饮食、歌舞表演,奇巧戏法连带乞巧祈福事宜,诸如此类,事情繁多,直把个皇后娘娘也忙得够呛。
这却不是皇后娘娘不知皇帝病重,还有闲心张罗这些花把式。实在是皇后娘娘深体圣心,知道皇帝究竟为何有此作为。帝后同心,同居高位,再没有人比皇后娘娘更清楚朝局不稳、人心惶惶的后果。何况,皇帝确实隐瞒得好,皇后娘娘也总盼望着,皇帝虽然病重,冲喜,调养,到底会有好的一天。
这不,皇后娘娘正看着御膳房递过来的膳食单子,却听传报皇帝驾到。
皇帝多日不曾进后宫,就连皇后娘娘心底也在打鼓,如今见了人来,哪能不喜?快步迎出去。
还是御驾直接抬到宫门里。皇帝被人搀扶着,挪到窗边锦榻上歪躺着,立时便有太监将正殿内外放着的冰山统统搬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