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进宫饮宴的人数实在太多, 皇后娘娘宫中, 一时人流络绎不绝, 偏殿中等候的人都排起了长队。有些彼此相熟的, 便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说话。却也有那些平素便有龃龉者,相看两相厌, 隔着八丈远站着,还嫌彼此碍眼生事。
贤亲王妃原就在帮着皇后娘娘陪客, 实在是累了, 才从正殿退出来,这会儿陪着应妙阳、黛玉并永玙等人在偏殿坐着,见此处也已挤得不像话,招手叫来宫女,询问皇后娘娘可有甚安排没有?
宫女便将如今皇后娘娘已命人将觐见人员分散开, 引往东西六宫的话答了。
黛玉在旁听见, 拿眼睛将四处的人扫了一遍, 低声询问应妙阳道:“郡主,不知适才在皇宫大门口甩鞭那位姑娘是哪家千金?”
永玙虽是男子, 却乃正经八百的皇亲, 出入皇后娘娘宫中最是平常不过的。且,此时黛玉等人所处位置, 与旁人不同,是偏殿内一处相对独立的小院落,里面全是自己人。永玙就站在黛玉身边,听她主动问起旁人, 也是好奇不已,凑近了追问道:“什么甩鞭的姑娘?”
黛玉便绘声绘色地将霍琼如何一身骑装,侧骑着骏马,还能空中打出鞭花的事儿说了。至于明蕙找茬的事,黛玉却压根没提。
不等应妙阳答话,永玙听罢黛玉形容,心底已有三分成算,笑着道:“表姑姑先莫说话,容侄儿猜上一猜。这位英姿飒爽的姑娘,怕不是姓霍吧?”
应妙阳含笑点头。
“姓霍?”黛玉歪头深思,怎地和南安郡王一家同姓?“难不成她竟是那霍霖的妹子?”
黛玉诧异问道。
“可不正是。只她却不似她兄长,心胸开阔多了。”永玙答道。
应妙阳突然有了坏心思,调笑道:“哦?你怎知人家妹子心胸开阔,还胜过其兄多也?”
永玙立时听出了应妙阳话里的弦外之意,却不着急,反背双手到身后,朗声道:“这有何难?我有识人的本事。就说林妹妹,我便敢说,是我见过天底下头一等的人物!”
“噗嗤!”旁人都笑开了。
黛玉羞红了面皮,拿手指刮脸嘲笑他道:“你莫拿我打马虎眼。旁的不提,就说那一手耍鞭骑马的功夫,我便比不上人家霍姑娘。此处见不着她,莫不是她也去了别的宫中。倒可惜不能立时相会!”
黛玉说着,脸上便显出了遗憾神色来。
永玙反吃味了,小声道:“如何我竟比不上她个女子?空在这儿站了半日,也不得妹妹一句……”
“呸!”因着两人站得最近,永玙语声又小,这番抱怨便只得黛玉听见。虽是两情相悦,到底黛玉面嫩,受不住永玙油嘴滑舌,不让他把话说完,先啐了他一口,扭身站到迎春身边去了。
永玙看着黛玉轻嗔薄怒,含羞不依模样,那没来由的一丝醋意早荡然无存,只顾着咧嘴傻笑。
旁边两家大人,看着这对璧人神态,也是于愿足矣,对座饮茶吃点心不提。
众人这边畅谈逗趣,却不防隔墙有耳,有人将她们说话全偷听了去,只恼红了眼睛。
………………
好不容易,等到黛玉等人进宫去见皇后娘娘,已是日头偏西,快要开席时候。
皇后娘娘凤冠华服在身,端坐在后座上,像极了敦煌壁画里西天的菩萨。却在见到黛玉等人时,忽地软了身子,歪靠在椅背上,招手唤永玙并黛玉上前。
“难为你们等了这些时候!至今日,本宫方知便是天底下顶美顶美的美人,一日内连着番儿地见,也能让人看腻了眼,提不起半点兴趣来!”皇后娘娘道。
黛玉想起适才所见衣香鬓影、云堆雪绕,一时竟也有了感触,却不好答话。
永玙更是不开口了。
应妙阳与贤亲王妃对视一眼,抢先道:“依臣妇看,这却也要分人!就说圣上,日日对着皇后娘娘这等天仙样儿人物,这般些年却也不曾看腻了眼,仍旧恩宠胜昔。可见,娘娘的话也不尽然。”
又转头对着贤亲王妃道:“还有王妃也算一个。贤亲王与王妃之恩爱缠绵,便是在史书上翻找,也寻不到几例。莫非这也是孟姓儿郎祖传的品德?”
“哈哈……”皇后娘娘大笑,揽着黛玉道,“看看,看看,旁人还说你小孩子家家口齿伶俐,辩才了得。依本宫看来,再没有人比你家这位郡主更会说话的啦!”
黛玉听着这话,却像是已经有人在皇后娘娘面前参了她一本,却也不分辩,只笑着点头。
贤亲王妃在旁听见,却忍不住插口道:“妙阳确实一张巧嘴,只她说得都是实话,却不是那等搬弄是非,嚼舌生事之辈。”
黛玉在皇后娘娘宫门前与明蕙争执时,早有人往里传报,恰被迎客的贤亲王妃听见,便拦了下来,立时赶了过去。
正好听见黛玉教训明蕙无事生非,逾矩无礼的话,想起那日御花园内,明蕙便步步紧逼,非要败坏了黛玉名声不可,贤亲王妃便有些着恼。本欲当场便出头再给黛玉撑一撑腰,却看见宜兰长公主就站在明蕙身后不远处,旁观,见明蕙吃亏,也不曾说话。到底是晚辈置气,又顾及今日要事,贤亲王妃这才按下心中怒火,只等黛玉进了门,才二话不说,亲腻挽着她胳膊,越过众人直接往偏殿带去。
这也是前头一桩因由。此刻,贤亲王妃听见皇后娘娘话头,似乎在隐晦提及此事,自然不肯让她未来儿媳吃亏,虽未完全挑明,却也是指桑骂槐地将话说了。
皇后娘娘听罢,臻首略点了点,道:“自然凡事绕不过一个理去。”又转头问黛玉道,“本宫听说你外祖家也来了一个姑娘,却在何处?”
黛玉忙起身,亲自引见迎春与皇后娘娘看。
原来迎春自打入殿,未闻皇后娘娘宣见,行罢大礼后就独自蜷在大殿角落应妙阳身后阴影处,若不刻意去寻,一时竟找之不着。
皇后娘娘居高临下,向迎春面上一扫,见是个温柔可亲,模样喜人的姑娘,暗地里和元春模样相较了一番,却不甚像,好奇问道:“你是贾家第几个姑娘?和那贾元春是甚关系?”
迎春惦记适才宫门口看见元春情状,心知有异,却也不敢不答,飞快将礼仪嬷嬷之前所教见驾应对礼仪在脑海回忆一遍,沉声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女在家中排行第二,与元春大姐是堂兄妹关系。”
“哦,本宫听说那贾元春还有一个庶出的妹子在家,今日怎不是她进宫来?”皇后娘娘随口问道。
迎春后背便是一凛,不知皇后娘娘问这话的意图是什么?略一沉吟,方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女家中确有三妹,名唤探春。且三妹容貌才华礼数应答样样都在臣女之上。臣女也不知,如何便有此大幸,能独自入宫觐见。”
这却也是实话,迎春确实不知如何她就胜过了探春,得到了这等宝贵的机会。且依她这一路走来所见,就她那点儿浅薄的心思,在圣人们面前实在显摆不上,还不如实话实说的好。
皇后娘娘却没想到迎春这般说,且观她面相,确实不是甚十分伶俐之人,一时竟也揣摩不透荣国府中人心中谋算。不过,所谓择一妹妹入宫饮宴,只是皇后娘娘怒气所致,一点坏水,与大事无干。既然荣国府已然依言行事,迎春说话也算老实,她便也就这般揭过了。
应妙阳和贤亲王妃都是皇后娘娘身边常客,黛玉如今也是何时想见宣召即可,故而几人在内没说上几句话便由宫女们引着往宴会所在的御花园飞仙楼A股去了。
这边儿黛玉走了,永玙却被皇后娘娘留下。
永玙不明其意,一心想黏在黛玉身边,见皇后娘娘“作梗”,忙问道:“皇奶奶还有事情要吩咐吗?若是无事,玙儿想——”
话没说完,便被皇后娘娘打断道:“你这孩子,如今性子越发急了。皇奶奶且问你一句话,你当老实回答,不可有半句虚言。”
永玙见皇后娘娘面色凝重,格外认真神态,不由得皱眉答道:“皇奶奶见问,玙儿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敢有半句虚言。”
“那好,本宫且问你,今日百花宴,你是否只认准了黛玉一人?旁人任凭她是谁,再怎么绝世无双地好,你断不会看上一眼?”皇后娘娘问道。
永玙没料到皇后娘娘郑重其事要问的便是这事,心底颇觉好笑,却猛然想起适才皇后娘娘初见他们,便说的莫名话语,福至心灵,敛容正衣,倒退到阶下,并起三指,做指天发誓状道:“这个自然!莫说林姑娘就是那至完美至绝世至无双之人,便是世间当真还有女子远胜于她,却也再入不得我之眼。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勿那孝宗为帝,偌大后宫却只得一后。玙儿不才,只死心眼一途,任他雨打风吹,万象侵袭,我自尊她、重她、敬她、爱她,《资治通鉴》,白发一生。如违此誓,除籍去家,天打五雷轰。”
这短短一段话里,永玙倒是掉了不少书袋。只因他猜到了,定是有人求到了皇后娘娘面前,皇后娘娘才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而那求人的人此刻八成就躲在这大殿内某一处屏风之后,偷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