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这样的人,纵他乃天潢贵胄,我也断不许——”林如海背对着众人,放狠话道。
不等他说完,永玙噗通一声,双膝着地,直挺挺跪了下来。
“小侄知错,还请林老爷宽恕。”永玙惶急无措地道。
黛玉也没想到林如海气性竟这般大。今日之事,不过是他们两个小儿女家之间一个玩笑,青天白日的,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永玙虽然乔装打扮,到底并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何况两家本来就有亲,如今更是有了口头约定,永玙也不是头一回进入内院,黛玉便以为爹爹打了永玙一通,发过脾气便会好了。哪知却听见林如海亲口说出这番话,吓得黛玉也是心肝儿砰砰乱跳,一句求饶的话也说不出口
“错哪里了?”应妙阳见状,连忙插话道。
她旁观至此,旁观者清,比黛玉和永玙看得更分明。知道这是林如海在借机教训永玙。不过是怕他少年心性,心高气傲,做事不计后果,偏偏又身份尊贵,日后行事也是也似今日这般鲁莽,连累黛玉受苦,故而方有此一番做作。
却又怕林如海弄假成真,假戏真做,当真一怒之下打散了这对鸳鸯,却也可惜,便在一旁帮腔道。
永玙原不曾做过这等鸡鸣狗盗之事,一时兴起,却万万没想到自身形迹,近似戏台上里贪恋闺阁千金大家闺秀美色和家财的穷酸书生。甚至江湖、棍棒故事里,翻墙越户,丧尽天良的采花大盗。如今经林如海点破,方知自诩风流的举动,实在谬以千里!
“君子存身立命,当坦荡磊落。仰,无愧于天;俯,不疚于地。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扶冠。一生行事,随分就时,量力而行,推己及人,不存私心,家父教诲也。”永玙身子跪得笔直,抬起头,眼望着林如海,一字一顿朗声道。
“然,今日永玙鬼迷心窍,背离家训,不顾教化,行了易容改扮,不请自来,擅入内院之不端错事,实为仗势行凶,年少无状,罪过大矣。大错已成,不敢狡辩。但,所幸令爱林姑娘端方自重,不曾稍假以辞色,大庭广众,青天白日之下,只孟某做了自轻自贱的把戏,与林姑娘丝毫无干。还望林老爷重责,明鉴!”永玙说罢,双手交叠,放到额前,恭敬叩下头去。
论理永玙乃亲王世子,身份地位远高于林如海,断没有给他行此等大礼的道理。何况,永玙态度真诚,知错就改,且不求宽恕,把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不说,几句话之间就把黛玉摘了个干净,一点儿也不会污了黛玉的闺誉。
林如海的怒气便消了大半。
再者说,今日之事,实在可大可小。永玙举动换另一种说法,还当是才子佳人之间一段风流趣话呢!
“知错就改……”林如海起了话头,却没说下去。
应妙阳立马接上道:“善莫大焉!”一把拉起永玙,“还傻站在这里干甚?还不速速回去换了衣裳,今晚百花宴,你还去不去了?”
永玙还没反应过来,与黛玉对视,两人都是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模样,活脱脱一对傻鸳鸯。
林如海侧着头,用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又觉得十分有趣,唇角抽了抽,差点儿没绷住脸,连忙扔下手中扁担,背着手便往院外走。
还是太监总管知情识趣,拉起永玙,恭送林如海出了院门,顺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适才还热闹得鸡飞狗跳的庭院当间儿,眨眼工夫只剩下黛玉孤零零站着。
良久,黛玉才转头去问应妙阳道:“郡主,您、您说——”
应妙阳抬手,宠溺地拍了拍黛玉的小脑袋,安慰道:“且放宽心吧,今晚的百花宴,跑不了你!”
第66章 叹造化多弄人
因着要入宫饮宴, 才过午时, 应妙阳并黛玉就按品大妆毕, 登车出门。
林如海难得被圣上亲自点名, 允了假,故而才一大早归家, 此刻自然陪着夫人、女儿一道入宫。
林府马车辚辚往皇宫行去。黛玉坐在马车内,随着晃动的车帘缝隙, 时不时看见骑马行在一旁的林如海, 脸颊如同火烧,双手不停绞着帕子,既是羞不可抑又兼满心堂皇。
应妙阳在旁边看见,忍不住唇角弯弯,闲闲用两指拈起一粒蜜饯果儿, 寻着黛玉的小嘴, 不由分说, 塞将进去。
“你呀,就安心吃颗蜜饯!”应妙阳边道, 还边拿手指去戳黛玉粉颊, “你父亲若是真的生气,哪里还会让你出门?皇命不可违, 可是皇上也没说你非去不可呀!林大探花哪里是那等不知情识趣的俗人?你且把你那颗心放回肚子里去吧!”
黛玉再三被应妙阳点破心思,愈发脸热。应妙阳语声不低,林如海就紧跟在车外,断没有听不见的道理。
黛玉试探地望了林如海一眼, 只见他仍端坐在马背上,神色如常,气定神闲,不仅不见怒色,更没有半点异常。
黛玉又放了些心,顾左右而言他道:“谁,谁说我担心来着?我、我是在想,不知道荣国府我那些姐妹们,到底谁能一道来?”
“哦?你父亲说了,你外祖母能主动上折请移荣国公的御赐匾额,还表明要砸锅卖铁偿还曾欠国库的银子,正合了圣上心意。龙心大悦,这才破格让荣国府的姑娘也参加百花宴。可惜,除了那贾元春,你那些姐姐妹妹们……”应妙阳不便提及迎春和探春的出身,故而只是点到即止,续道,“谁不知道参加百花宴的姑娘,八成也能捞到一门好亲事。这事儿有的折腾呢!”
黛玉想起这茬儿,又皱起了眉。
且说,此时的荣国府,果然正是一团乱麻,越理越乱。
那日,黛玉和应妙阳离开后,贾母将众人都各自打发回房,独自来到宝玉床边。
彼时,宝玉正醒着,却仍呆愣愣不知在想什么。
贾母握住宝玉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宝玉我儿,你今日也见着了你林妹妹,可觉出她与从前有何不同?”
宝玉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贾母见他,并非一无所觉,接道:“你莫怪祖母狠心,祖母有句实话要说给你听。往日里人人都唤你宝二爷,赞你是荣国公的嫡孙,人中龙凤,保不齐还有人跟你讲,这府上偌大的家业以后都是你的。可是,远的不提,就提咱们府上这块牌匾,是先皇赐给你祖父的。如今你祖父早已故去多年,咱家还挂着这个匾便是逾矩。圣上隆恩,不计较这些。旁人,暂时不碍人家的事,自然也不会说道。可是,墙倒众人推,前不久那事儿——你也亲见了。现如今的荣国府,早已今非昔比……”
贾母长篇大论说下来,却迟迟不提起重点,也是怕宝玉年纪轻,一时接受不了,想歪了去。
却不知,宝玉忽然坐将起来,反握住她的手道:“祖母不必多言,宝玉知错了。从前宝玉只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行走坐卧都有人服侍着。却没想过,这一切都是从何而来。更没想过,若有朝一日,风云变幻大厦倾颓,我之将己置于何地,又该将祖母、父母并一众兄弟姐妹们致于何地!宝玉错了!”
明明在与黛玉说话话之后,宝玉便已似顿悟模样,但是在贾母进屋后看去,他还是呆愣愣的。却因为宝玉正在反思。
正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从前的宝玉,也有忧愁,却只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这短短月余,他看着从来聪明伶俐、手段高超、八面玲珑的凤嫂子为了今日阖府要吃什么?老太太的药供不上了……等等芝麻绿豆般的小事着急得满脸燎泡,整夜整夜睡不着,眼红如兔时,方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看着从前风流潇洒、目高于顶,整日宴会享乐的琏二哥每日与人打恭作揖,低三下四,只为探得一点口风时,方知形势比人强,花无百日红;
看着他敬如天生畏若豺狼的父亲,不过站在一些穿着铁甲的卫兵面前,就骇得两股战战、语不成调,才知什么父权家长,赫赫威势,在明火执仗面前什么也算不上。
好不容易雨过天晴,峰回路转,宝玉以为一切便该当再恢复原样时,哪知他头一个去寻宝钗,却只见着梨香院内热火朝天忙着搬家的队伍。姐弟多年情分,一朝便散。
待他浑浑噩噩进入雅舍,听得旁人言语,虽都是高谈阔论,纸上谈兵,到底全是些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从前只以为背靠大树好乘凉,哪知皇权至上,异变陡生,又哪里有一世安稳可求?
直到最后梦里所见,灾难临头,势不可挡,风流云散,只得白茫茫……
宝玉终于醒悟了!
既然勘破了,再回头去看从前种种,只觉得羞愧莫名。宝玉说罢那番话,不由得屈腿跪于床上,重重向贾母连叩了三个响头。
“咚!”
“咚!”
“咚!”
三声响,每一下都如同叩击在贾母心尖儿。
看过世间百态的老者,乍见儿女长大成器,忽而老泪纵横。
前一刻,贾母还是满心沮丧,只觉得荣国府只有交出尊号自弃门第一途,方能保得平安,如若有幸,再挣得子孙争气,东山再起。
可是,这一刻,她才将心里思量宣之于口,宝玉便似读懂了她的心思一般,眨眼间便长大懂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