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照着原定计划,将如是种种跟英莲一说。英莲马上同意了,又怕有甚差池,顾不上稍坐,拉着孙氏直奔雅舍。
临出院门前,孙氏回头,狡黠地冲黛玉和应妙阳挤了挤眼,几人会心一笑。
这面儿,黛玉才送走孙氏和英莲,贤亲王府的七夕节礼便到了。
竟是贤亲王府总管太监亲自带人抬来了。
红彤彤的楠木箱笼,还有金漆点缀。大红绸缎绑着喜节,一溜儿青衣短褂的小厮抬着。就连箱笼上的锁,也是纯金打造,如意云纹兼镶红宝石的御用之物。且箱笼共分七大件七小件,明里暗里都合着七夕之数。
若不是贤亲王府乃皇室中人,总管太监的服色十分鲜明,林家也是高门大户,聘礼断不会这般少。换作什么小门小户的书香门第,邻居、旁人看了去,非得以为是哪家下聘不可!
但是,就这般,黛玉见了这浩浩荡荡的声势,也是忍不住红了脸,浅嗔薄怒道:“王爷、王妃的好意,黛玉心领了。只是不过小小一个女儿节,哪里值得王府送上这般厚礼,岂不折煞了我?”
总管太监但笑不语,还悄悄往斜刺里让开了一点位置,正露出身后垂着头却站得笔直的一溜儿小厮们。
黛玉随之往那处溜了一眼,只觉得最前面站着的那个人,身形略微有些眼熟,还不及多想。
却见那名青衣短褂的小厮,三两步行上前来,啪啪啪拍着袖子,端端正正向黛玉行了一个问候礼,郎声道:“俺们世子爷说了,这些物事不过是世间许多浊物,尔等却有幸能来沾一沾林姑娘的仙气,原是它们的福分,姑娘有何受之不起?”
语声清朗,如金石交击,不是永玙是谁?
黛玉诧异抬眸,循声望去,正看见永玙抬起头来。
剑眉斜飞入鬓,明眸如炬,笑意如火。
便是一身粗布麻衣,短衣横打,被永玙穿在身上,昂首立于庭前,端的豪情透衣而出,君子芝兰,玉树不敌。
江山万里,不敌美人一笑。这话儿,黛玉书本上,话本上,戏台上甚至从永玙嘴里都听过。原先只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不过一句旖旎情话,并不当真,甚至还有些微哂。
见过了江山万里,真正的权倾天下,九鼎在手,还愿意舍江山就美人,到时再说不敌的话也罢。
可今日,皇城根儿下,四方天内,黛玉区区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千金,见着了永玙一笑,却只觉豪情万丈,直欲登泰山而振臂高呼:“江山天下,实难敌卿之一笑!古人诚不我欺!”
两人一个立于阶上,一个站在院中,双目相对,银河顿竭,鹊桥自起。
“咳咳……”偏偏,棒打鸳鸯的王母娘娘到了。
却是林如海,这般早时候就从衙里赶了回来,一身官服都还没来得多脱下,听闻贤亲王府来送节礼,便直奔黛玉院中。
一眼看见永玙那个浪荡子不学无术,好好一个小王爷,不着调扮成青衣小厮,混进官家内院。
林如海气不打一处来,站在院门口,跺着脚就要去抓永玙。
“你你你,哪里来的贼子!看打!”林如海本来还想叫破永玙身份,给他个没脸。可是想起两家约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假装不知道,就把他当贼办了,先打一顿再说。
永玙本是图个乐,也因着近乡情怯,越是数着日子到了这天儿,越是忐忑难安,一时片刻见不着黛玉,就心慌意乱,魂不守舍的,半点正事也做不成了。还看谁都不顺眼,就差打鸡撵狗了。
无奈之下,文竹便给他出了这个馊主意。
永玙多聪敏一个人,碰到跟黛玉有关的事情,脑子就跟打了结似的,里面全装了浆糊,听见这话,简直如奉纶音,兴高采烈就照办去了。
所幸,文竹还知道进退,忙不迭给应妙阳送了消息。
文竹这边派去的人前脚才离开林府,永玙紧跟着就进了门。
“风华正茂呀!”应妙阳听罢小厮带的口信,情不自禁掩唇轻笑,打赏了来人,振衫而起。
还没走出大门,就听报林如海回来了,应妙阳美眸一转,决定给永玙这臭小子一个教训,倚着院中腊梅树,俏生生地等着林如海。
林如海进门便看见了花仙变作的应妙阳,目瞪口呆,堂堂一个探花郎也变作了市井无赖,无知莽夫,对着春花秋月,只会感慨,“美也美也!”
应妙阳主动走到他身边,垫起脚尖,在他耳畔一阵细语。
林如海粉白的面上,先是红了一片,继而剑眉轩起,怒发冲冠,气冲冲就奔黛玉院中去了。应妙阳则笑嘻嘻跟在后面。
这头儿,林如海身边没有趁手物件,不知从哪里得到的灵感,随手抄起庭院地上铺了一地的箱笼上的扁担,高举着,冲着永玙劈头盖脸打将过来。
永玙一时却不敢躲,呆愣愣站在原地。
一来,林如海是长辈,他又有错在先,被长辈抓了现行,理应受着。二来,他怕他这一跑,林如海必然在后面紧追。若是追不到,再气出个好歹来,或是动静太大,引得下人们都来观瞧,岂不是将事情越闹越大,最终不得收场?
“哎呀呀!爹爹,勿打!他是——”黛玉居高临下看得分明,见永玙竟不闪不避,生怕林如海手底下没有准头,下手太重,把永玙打坏了,急得大叫出声。
“他是谁也不行?官家内院是他个混小子乱进的吗?且吃我棍棒乱打!”林如海煞有其事斥道。
他本是做戏,有心给永玙一点颜色看看。这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眼瞅着自家的宝贝女儿都被贤亲王府骗回家了,他却还急得一时片刻都等不得!叫林如海怎能不气!
可林如海却没想到,奸狡似狐的孟永玙,这会儿看见扁担临头,竟一动不动,半点功夫也没有的样子。
“呼——”扁担带风,照着永玙天灵正中击下。风声带着下击的力道,将永玙额前头发纷纷向两边吹开。
本来跟着永玙的贤亲王府小厮因着他自报家门,都识相退到了院外。就连那位太监总管也为了避嫌,远远站到了院门边,只得眼睁睁看着林如海煞神天降,急得“啊啊”怪叫,有心救主,却实在力有不逮。
“砰砰砰!”连串一阵密集的声响!
就冲这声音,落在肉身上,挨打的人怕不是早已鲜血横流,皮开肉绽。
永玙眼见避无可避,自知有过,干脆闭起双眼,准备坦然受了这一顿打,让未来老丈人顺心了再说。
却不成想,扁担擦着他右臂刮过,在他周身上下,噼里啪啦,一通乱打,浑像是扫帚扫灰的,雷声大雨点小,稀里哗啦全落在了地上,半点也没打到他身上。
永玙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又眨了眨,只见眼前全是缤纷重叠的扁担影儿,忽然一歪头,笑了。
对面林如海偷鸡不成蚀把米,本想教训“小女婿”,反倒露了怯,不忍心当真下手,泄露了自个儿的心疼,心气本就不顺,偏偏还瞥见永玙无耻偷笑。
林如海一咬牙,这最后一扁担冲着永玙腰间就来了。
“哎哟!”不曾想,却是黛玉轻呼出声。
原来黛玉见林如海不由分说就要棍打永玙,自知阻拦不及,又恐两人因此意外受了伤害,到时后悔不及,奋不顾身从台阶上冲下,直直往两人中间插将进来。
可惜她虽练过剑舞,到底还是女子气弱。待她赶到时,林如海假把式已经舞将起来。打了半天,黛玉却听不见永玙半点声息,以为永玙被打得狠就,受伤过重,连呼叫都不行了。
一着急间顾不上去抢夺林如海手中的扁担,直直就往永玙身上扑来。
可不就正好接住了林如海泄愤的一扁担嘛!
幸亏,林如海收势得快,只在黛玉柳腰上戳了一戳,便飞快撤回。
黛玉也只是觉得腰间麻了一麻,未及觉痛,扁担就如灵蛇般收了回去。
“玉儿!”
“玉儿!”
“林妹妹!”
却是林如海、应妙阳并永玙三人同时惊呼出声。
“我没事。”黛玉连忙摆手。
林如海自知下手力道,不过慈父心态,少不得还要问一句,见黛玉面不改色,便知确实没事。又见两人亲昵昵站在一处模样,扁担一转,负手背到身后,仰头向天,“哼!”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冷哼。
那头儿应妙阳和总管太监一溜小跑奔进。
应妙阳扯过黛玉察看,见她无事,不动声色将她向林如海身边推了一推。
黛玉打蛇随棍上,就势站到林如海身后,低头就要认错。
那边儿,太监总管见永玙挨打,几乎吓跑了半条命去!这会儿,连滚带爬地奔过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自家小王爷看了个遍。却发现永玙连根头发丝儿都没伤着。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顾不上主仆尊卑,双手紧握着永玙的手,叠声地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用力之大,一时间,永玙竟甩他不脱。
“爹爹,都是玉儿错了。玉儿不该——”黛玉知错就改,憋着嘴道。
“哼!”林如海又是一声冷哼,挥手打断黛玉的话,沉声道:“你有何错?我林家的姑娘,知书达理、教导有方,绝不似他——”有心说是姓孟的人,可是想想孟乃国姓,如此说乃大不敬,到底把那话吞了进去,转而说道,“那府里的人,翻墙越户,乔装打扮,难不成是江湖匪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