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又要沉默。
她还是低估了永玙和先帝的感情。
读史读得深的黛玉,从小耳濡目染,看透了宫廷丑恶。最是无情帝王家,便是先帝在传闻中又何尝不是踩着兄弟们的尸首爬上的帝位
可是,看永玙的模样,也许传闻有假不,应该说先帝和他的一位同父异母弟是真正的兄弟情深。弟弟早逝,先帝便真的把弟弟的孙子当成了他的孙子。
“不,哪怕人死如灯灭,灯灰还在。若蜡油曾经落到桌面上、纸张上,甚至我们的手上,都会留下印迹。这些印迹证明了火光曾经存在过,蜡烛曾经存在过。”黛玉忽然道。
“便是我,若我有一天不能再陪在你身边——”
黛玉话还没说完,就被永玙厉喝打断。
“我不许你这么说。”
黛玉却摇了摇头,走过去,握住永玙的手道:“就算我这个人,从此再也不能陪在你身边。可是你的心会记得。我们一起走过的路,见过的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全是明证,都是陪伴。便是爷爷,你何尝有一日忘过他便是皇爷爷,又哪里不是爱屋及乌呢?”
“心会记得”永玙重复黛玉的话道。
“心会记得。”黛玉郑重点头。
“心会记得,孝在于心。孝在于心,心会记得……”永玙反复默念着黛玉和贤亲王的话,耳边忽然又回想起临行前,落雪的宫城内,皇爷爷最后对他说的话。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玙儿,你精通佛理,这点事如何却看不透?你便是就在朕的身边,又能做了什么?不如代替皇爷爷好好看着这万里江山的风光,太平盛世的繁荣。皇爷爷看不见的,不曾见过的,你们要替皇爷爷看了。这万里江山,你们也要替皇爷爷守着。”
“万里河山,我替您看。万里河山,我替您守。”永玙喃喃自语,一低头,泪仍如雨下。
…………
“请王爷抛撒纸钱。”诵经已毕,一位身穿重孝的广东府官员上前一步,小声提醒永玙道。
却正唤醒了回忆中的黛玉。
永玙缓缓起身,从那官员手中接过纸钱,独自走到船头最高处。
面前是广阔无垠的大海,眼里是深沉无解的哀痛。
纸钱飞起,席卷满天。
像海上来去无踪的云和燕,似心底漂泊无依的根与萍。
染白了碧蓝的海天,惊动了天上与人间。
少年白衣如雪,纷扬的纸钱天地里,青丝成雪,霜染白发。
黛玉忽然又濡湿了眼眶,一步步走到他身边,站定。
永玙没有回头,又抓起了一把纸钱,向海天一线之处尽全力抛撒而去。
"河山万里,皇爷爷,玙儿此行走了一半。另一半,容我此生慢慢地走,慢慢与您一道看。"
永玙在心里默默道。
重孝宽大的袖口之下,他轻轻地却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第101章 非礼
自打朝廷实行海禁制度以来, 沿海各处渔民便是出海捕鱼有时甚至都得在暗地里进行。只是海禁也有例外, 在广东、泉州并山东府三地, 便留下了三处通商口岸。
但是山东府的通商口岸因着距京城较近, 除了有些舶来品之外,连洋人都见不着几个。
广东的口岸却不一样。黛玉等人的船队刚在码头靠岸, 身边紧跟着就停靠下了好几艘满载着洋人的大船。
细一打量,便是前来迎接的广东府官员身边, 十之八九都跟着一个师爷打扮的洋人。
前迎一百海里, 提前好几日就登上了船,还依照广东府习俗协助黛玉准备了海祭仪式的那名官员,瞅见黛玉在打量那些洋人,忙不迭介绍道:“林女官有所不知,这广东府, 据守要津, 洋人太多, 且哪里的人都有。地方官员每日所处理的政务,十之五六便跟洋人相关。若是官员们身边没有一个洋人相助, 反倒没办法断讼平狱。”
“竟至于此”黛玉仍有些不敢相信。
那名白胖官员笑道:“这些还只是广东府呢!您再往前面走一走, 到了那茜香国。那里才是稀奇古怪,红眉毛绿眼睛, 什么人都能看见呢!”
两人这边厢说着话,那面儿,众官员已走至面前,躬身下拜。
永玙叫起众人。也不去行馆衙门, 只是叫了知州、知府并那名白胖官员三人,头前带路,领着他和黛玉逛一逛这广东口岸。
黛玉则挥手,让林淼和夔远致派给他们的管事一道儿自去打点装卸货物并采买、交易事宜。
因着永玙事前便放出风去,此次前来迎驾的官员都身着便服。
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永玙也脱去了一身重孝,只是穿着素白麻衣。黛玉也是一身白,两人并肩走在热闹喧阗的码头上。
迎面遇见一伙波斯商人。卷曲的红头发上戴满了各式各样的金钗银环。更别提,脖子上几十条沉甸甸的珍珠项链。还有双手十指上一个摞一个、明晃晃,红宝石,绿宝石,蓝宝石,交相辉映的戒指。
那群人就这般“穿金戴银”,像几家走动的首饰铺子一般,从永玙和黛玉两人面前走过。
自诩见识过天下珍宝的逍遥王永玙和雅舍主人黛玉都被那群人“富可敌国”“财大气粗”的架势惊住了!
“不、不是说财不能露白吗?这广东府的治安当真这般好,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黛玉忍不住低声道。
永玙亦是点头连连。
就跟在他二人身后的知州大人闻言,笑答道:“林大人谬赞。并非是我广东府治安那般好,也不是我广东府百姓品行那般高,实在是——若逍遥王并林大人不见怪,且容下官卖个圈子的话,您二位再多走几步,多看几眼,便都明白了。”
这位知州大人的话,愈发勾起了永玙和黛玉的好奇心。
两人又跟着转了几步,迎面却撞见一伙半大小孩,不仅身上服饰各有不同,就连头发颜色也是五花八门。却都头抵着头聚在一处,冲着地上指手画脚还时不时高声喧哗,十分热闹却不知在做什么。
永玙和黛玉对视一眼,蹑手蹑脚走过去,垫起脚,从孩子们脑袋中间的缝隙里,向下张望。
只见众多孩子头抵头围成的圈子中间却是放着一个破瓷碗。
碗里现在滴溜溜转着两颗色子。那些小孩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只等色子停下,断出结果。还有人情不自禁在嘴里大声念着单双,单双。
“原来竟是在赌博啊!”黛玉微微有些失望。永玙也是哑然失笑,还以为他们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
身后跟着的三位官员却相视一笑,指着那群小孩所站店铺门前的招子,给两人解释道:“王,不,孟公子稍安勿躁。您且看着这面招子上写的是什么?”
永玙闻声望去,只见面前是一座三层小楼,竖立在成排的商铺和仓库之间,颇为突兀。
且那小楼不是客栈,也非酒楼,日正当空,正是热闹时候,那里面却空无一人。便是连个跑堂的伙计,擦柜台的掌柜都没有看见。
只有小楼门前,一根丈许长的竹篙上绑着一条招子,上书大大一个“竞”字。
“竞”永玙在脑中飞快思索,却遍寻不获。他长这般大,还并不曾听说过有什么店铺打着“竞”字招牌。
黛玉也跟着摇头,她也不曾听说过。可是看着这个竞字和这小楼里情况,黛玉总觉得分外熟悉,脑中有什么呼之欲出,却一时想不起来。
最初那名白胖官员适时开口道:“便是竞争,竞标,互相比拼,价高者得的意思。下官听说,便是林姑娘在京城的雅舍里也有一处场子,作用跟这小楼一般无二。”
“对了,这便是林淼提起的‘竞拍场’!”黛玉经他提醒,这才想起为何颇觉熟悉。原来林淼第一次跟着薛家商船出海之时,便路过了广东。在这里见识了竞拍场之后,林淼极力向黛玉进言,终于在雅舍里也比照着开了一处场子。
“那这群小孩为什么要在人家竞拍场之前玩色子呢?”永玙抓住重点问道。
这次却是知府大人答道:“回孟公子的话,他们可不是普通小孩。他们这些人年龄相仿,父母家世却大有不同,分别来自不同地方,都是由大人们带着出来见世面的。大人们现在都在忙着采买交易,留他们守在竞拍场之前,预先抢夺竞拍席位。要知道好东西虽多,抢的人更多。”
“为何掷色子与抢夺竞拍席位有关系?”黛玉不解问道。
“因为他们赌注,不是金银而是席位。”知府大人答道。
果不其然,几人正说话间,突然有一个少年跳起身来,大叫道:“单单单,是单!我赢了!我赢了!通杀!你们的席位,今日都是我的了!”
那少年兴奋过头,得意忘形,不住乱蹦乱跳。众人一个没注意,他竟背着身子直冲黛玉撞来。
“放肆!”
“大胆!”
“速速回避!”
三位官老爷不约而同呵斥道。
却来不及拦住那少年。
眼瞅着他就要撞在黛玉身上,永玙轻轻一揽黛玉纤腰,手臂微一用力,就抱着黛玉轻飘飘转了一圈,避过了那少年。
而那少年,连黛玉的一片衣角都没碰着不说。等他闻声,惊慌回头时,只来得及看见黛玉飞扬起来尚未落下的一缕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