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在旁边看见他笔下不停,不由得好奇探头,望见永玙信上所书,忍不住嘲笑道:“什么风流才子俏王爷,就写得这样一封奏表?怕不是要被扔出去吧!”
永玙俊脸红了红。
自打那日皇宫内,皇爷爷拉着他的手,说了命不久矣的话之后,永玙心里边就总是惴惴不安。偏偏,他才到东海,就又揪出水师弊案,让皇爷爷操碎了心。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喜事可与皇爷爷分享,永玙情不自禁就用上了许多装傻卖痴的话语。
黛玉却非不懂他的心思,只是逗弄永玙十分有趣,忍不住就要为之。
见他当了真,似乎就要撕毁了重写,忙一把夺过来,轻轻吹去纸上未干的墨迹,说道:“且容我帮你——”
黛玉话未说完,外间忽然传来文竹带着哭腔的语声。
“王爷、王爷不好了!圣上、圣上他——”
“怎么了?”永玙心中一突,莫名觉得眼前一花,急忙追问道。
“圣上他,驾崩了!”文竹哇地哭出声来。
同时间,整座逍遥岛上都响起了丧钟声。
“砰——”永玙仰面摔倒。
“永玙!”黛玉猛扑过去,却哪里抱得住他?只和他一起滚到了地上。黛玉挣扎着爬起来,再去看时,永玙已双目紧闭,昏死过去。
………………
京城内,三更更鼓刚过,皇宫里忽然丧钟长鸣。
“怎么回事?”正熟睡的林如海翻身而起,脱口问道。
外间伺候的丫鬟也不知情,只是哆嗦着回答:“好、好像是宫里传出的声响。”
“什么?”林如海和应妙阳异口同声道。
“快,快备马。”林如海一面穿衣服,一面吩咐道。
应妙阳煞白了脸色,问林如海道:“这、这钟声敲了几下了?”
皇宫丧钟大有讲究,依身份地位不同,钟响有别。
林如海细细听了,已过九下之数,钟声兀自不绝。那么,便是——皇帝。
林如海和应妙阳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慌、恐惧。
门外小厮来回报说,马匹已备好。林如海就要出去,应妙阳却一把拉住他道:“若是,若是真的,现下外面定然已全城戒严。你这时候不经宣召就出去……”
应妙阳所虑甚是。皇帝虽然病在旦夕,但是到底今日才将行过大朝,夤夜薨逝,实在不能不让人忧心!
“我深受圣上大恩,这种时候尤其不能坐等。还有贤亲王府,玙儿不在,咱们就得替他顾着。”林如海道。
应妙阳想了想,终于松了手,道:“你放心去吧,家里有我。”
林如海深深望了她一眼,转身出门。
却刚走到大门口,就碰见了前来报信的禁军首领。
“林大人,皇帝宣召,让您速速进宫。”禁军首领道。
“皇帝?”林如海问道。
那禁军首领明白他的意思,低声答道:“四皇子已秉先皇遗诏,登基为帝。”
噔噔噔!林如海连退三步,绊在门前台阶上,就要摔倒。
幸被人从背后架住。林如海回头一看,竟是贤亲王。
贤亲王一身缟素,面色沉重,冲林如海低声道:“如海,我们走吧。”
第100章 家事
皇宫里, 哭声震天。
林如海和贤亲王跪在大行皇帝灵柩之前, 面前却是四皇子、不、新帝笔直的背影。
“大行皇帝遗诏, 国不可一日无君, 命四皇子即刻登基。”
这话儿却是先帝贴身伺候的内侍德海见他二人一进来,立时走近说的。
贤亲王刚想问他要遗诏来看, 却被林如海拉住了。
“皇帝刚刚登基,又伤心过度, 暂时理不得政。朝廷政务还要烦劳贤亲王与林侍郎多多操心。”德海说道。
贤亲王眉头愈发皱得紧了。
林如海却躬身答道:“谨遵圣谕。”
德海心满意足离去。
贤亲王忙拉住林如海, 问道:“如海,大行皇帝去得不明不白。你为何却问也——”
林如海不让他把话说完,冲他直摆手,示意他先噤声。
“王爷您这是怎么了?那遗诏,你我本就看过。既不曾假, 又何苦非在此时争一个是非黑白”林如海意有所指地道。
“可是, ”贤亲王仍旧面有怒意, 强按住怒火道,“怎么能这般不明不白?”
林如海见状, 更加拉着他往无人的大殿角落退去。
“世间不明不白的事情, 还少吗?更何况帝王家事!王爷,您生在皇家, 如何会不明白怎地非要在此时犯糊涂呢”林如海见贤亲王不知怎地,竟钻了牛角尖,苦口婆心劝道。
“帝王家事”贤亲王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怒气突然消散了, 无力地垂下头,任两行浊泪滚落眼角。
贤亲王幽幽长叹一声,道:“也罢也罢,古来最是无情帝王家。父亲等了四伯这么多年,就当是他们兄弟团聚了吧!”
说罢,转身,黯然走回原地,大礼跪下。
………
三月后。
茫茫大海之上,极目远眺,除了海天一线的蓝,什么也看不见。
黛玉所乘官船就漂浮在这一片碧蓝之上。
距离先皇薨逝已过去三月有余,整个出使船队还是一片缟素。
永玙把自己关在舱房里,除了黛玉,谁也不肯见。
“咚咚咚。”黛玉敲门垂,不见有人应答,自顾自推了门进去。
只看见永玙一身麻衣,呆坐在窗边,眼神空洞。
“到广东了。祭坛已经准备好了,我和你同去。”黛玉走到永玙身边,轻声道。
永玙木然回首,见是黛玉,艰难地冲她牵了牵嘴角,起身出门。
甲板上,经幡林立。七七四十九名高僧分两列盘膝坐下,齐诵经咒。
永玙从舱房门前期,一步三拜九叩,直叩到祭台前。
高僧亲自扶起永玙,让永玙也盘膝坐起,一同诵经。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
黛玉与永玙一道诚心祝祷。却不知是否因为这次海祭乃最后一次,她的思绪却忍不住总是纠缠在乍闻噩梦那夜的情形里。
那夜,巨变陡生,他们都措手不及。
且山东府离京城尚有很远距离,等到永玙他们得到皇帝薨逝的消息时,京城中大丧都已过了。
永玙伤心太过,当场昏死过去。黛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他唤醒。
永玙睁开眼来第一句话却是:“告诉我,我在做梦对不对?”
黛玉面上却都是斑驳的泪痕,烛火燃尽,晃动的火光下是她凄艳的脸。
“是,是真的。”黛玉艰难吐出这句话。
永玙眼中最后两点鬼火一样的光芒忽地随着最后一点烛泪一起熄灭了。
“我要回京。”奔丧二字,永玙到底没能说出口。
黛玉听见他这话儿,心中愈发痛如刀绞,用力狠狠掐住自己大腿,好半晌,才答道:“先、先皇临终之前,连下三道圣旨,要、要你接着出使,不许、不许半途回京。”
“什么?”永玙不可置信地望向黛玉。
黛玉也不明白为何先帝要下此旨意,只能无言以对。
“我不信。”永玙摇着头,跌跌撞撞就要往外走。被文竹跪在门前拦住。
文竹双手高擎着一块玉盘,上面放着三道圣旨并一封家书,哭着道:“王爷节哀!圣旨都是六百里加急送来的,三道连发。您、您就是不信,也看一看老爷的家书。老爷他——”
永玙不忍看那明黄的圣旨,一把夺过家书,展开,只看见——孝在于心四个字。
孝在于心。
永玙颓然坐倒,便连父亲您,也不让我回去吗
“你说,皇爷爷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回京祭拜?”良久,永玙方痴痴地问。
黛玉也是哑口无言,却不能不回答他,哽咽着道:“皇、皇爷爷他、他老人家是怕你难过。”
“是吗?怕我难过,所以连下三道圣旨,不许我回京奔丧?”永玙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苦恼地直捶头。
黛玉怕他伤到自己,忙抓住他的手,怀抱住他,无声安慰。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生死有命,你还有我。”黛玉不断重复道。
最无力是生老病死。
便是天子、皇帝,也逃不离这一关。
偏偏,死便是寂灭,便是永诀。凡夫俗子如我们,一生都需要看破,却谁也看不破。
文竹悄悄替永玙点燃了烛火,掩门离去。
房间内,全是永玙压抑的哭声。
黛玉无能为力,只能跟着他哭。
从天黑到天明。
当太阳再次下山的时候,永玙说出了第一句话:“我想海祭皇爷爷。”
黛玉听见,顾不得双膝酸麻,爬起来,小跑着往外冲,一面道:“我去安排,有我在,你放心。”
房门开了又合,永玙的脸埋在阴影,和夜色混成一团,谁也看不清。
当房门再次打开,黛玉端着饭菜进来的时候,永玙突然道:“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吗?”
“会,我会。”黛玉在心里默默回答,“直到我死。”
“那么,”由于忽然吹灭了身边的蜡烛,像一个天真的孩子一般问道,“若是人死了呢?当真像灯灭了,什么也没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