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舍大比才将尘埃落定,分别选出了内、外舍的魁星, 并百戏之场的状元等等,按品类授奖, 还招罗了一大批人才。
如今, 雅舍在岁时园、闲趣集和藏书阁之外,又新开了一个百戏场。
百戏场内每日轮番上演各类好戏,京剧名伶的新作、昆曲大家的巡演、手艺人的绝活,甚至连走江湖卖艺的场子也可开进百戏场内。
只是,这百戏场在折柳滩边, 离最先的雅舍大门还有一段距离。彼此既通, 又不通, 有一道二门拦着。
这天儿,黛玉才听过一场天桥说书人的故事, 兴致高昂, 还想再亲点一出《四郎探母》时候,忽然雪雁从外进来, 凑近黛玉耳边,低声道:“姑娘,那头儿皇宫大小选一起发动了。皇后娘娘那边儿来话,让您一道儿进宫参谋参谋。”
“如何却要我去?”黛玉不解问道。
雪雁又哪里知晓, 瞎胡猜道:“还不是皇后娘娘喜爱您,闲来无事,让您也去凑个趣?”
黛玉听罢,只得随着雪雁起身进宫。
这遭儿,却不是走黛玉从前入宫常走的那条旧路。
眼瞅着,轿子绕过重重宫墙,拐到了一处黛玉从不曾来过的宫门外,黛玉忽地有些慌了,撩开轿帘,问抬轿太监们道:“敢问公公,这是何处?不是去皇后娘娘宫里吗?如何却带了我来这里?”
头前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太监见问,忙躬身答道:“回林姑娘的话,此处原是每年大小选的固定宫室,里面现正在进行小选。皇后娘娘和十五公主都在里面等着林姑娘呢!”
黛玉谢过小太监,并命雪雁强塞给他好大一包碎银子。
太监们这才又抬着黛玉往里进。
才刚进入宫殿大门,果听见里面有小太监一声声唱名叫起的声音。
黛玉好奇不过,偷偷掀开窗帘一角,凑近了细瞧。
原来庭院两旁此刻已停了上百乘竹轿,当间空地上更是或站或跪聚集了二三百人。
黛玉一眼望去,红的粉的绿的蓝的青的紫的……简直要比她雅舍大比还热闹了。
只是这些女子不似在雅舍时那般随意谈笑,言笑晏晏,各个低垂着头儿,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如泥雕木塑。
黛玉却奇怪了。
既然是小选,选的便是宫女、女史或者公主侍读,总需要聪明伶俐的人吧,如何这一位位秀女都把自个儿变成了木头人?
黛玉还正看着,轿子已被抬到大殿门口。
太监打起轿帘,又有宫女上前,亲自搀扶黛玉出来。
底下或跪或站等候多时的秀女们,突然见又抬进了一顶小轿,却不是她们所乘竹轿,更有太监、宫女亲自服侍,便猜测来人身份不一般。
却不明白这等样一个人物,为何要来参加小选?
及至看见黛玉纤纤玉手伸出来,端的肤滑如凝脂,皓腕赛霜雪,便又恍然原来是如此美人,方有这等特殊待遇!
可是,当黛玉轻轻走下轿子,把不着脂粉、天然雕饰的小脸儿往人前一露,众秀女一致泰然了。
原来是雅舍主人,怪道有这等排场!
之前,见了黛玉气度,暗暗视她为敌,想着如何在之后的小选中把她挤下去的人纷纷松了口气——人家林姑娘怎么会来参加选秀?实在滑稽!
不提院中众人如何想,黛玉却被请进了大殿。
大殿里,皇后娘娘并两三位嫔妃、贤亲王妃、十五公主等人都赫然在列。
黛玉行礼毕,便往贤亲王妃身后走去。
皇后娘娘在上首看见,吃味地道:“原是本宫叫了你来,如何你却只认她不认本宫呢?”
她却是指贤亲王妃。
黛玉刚要答话,贤亲王妃怕她为难,忙道:“娘娘您都有了十五公主在侧,如何还来跟侄媳妇抢女儿?”
却是把黛玉当女儿看待。
任是痴傻如钮云,也听出了贤亲王妃话里的宠溺意味,冲着黛玉挤了挤眼。黛玉红了脸,色厉内荏地横了钮云一眼。
两人在底下眉来眼去,皇后娘娘却开始正题了。
“今日小选,本宫请了诸位到此,便是也掌一掌眼儿,多为宫里挑出些得力的人儿。便是十五,也要寻个侍读。”皇后娘娘道。
众人皆点头应是。
便有太监拍掌为号,外面筛选继续。
黛玉从没见过小选流程,不觉有些好奇。宝钗那般样儿一个妙人,前世参选都落了第,不知这小选究竟有多么严苛?
黛玉不住拿眼去望,被贤亲王妃瞧见,握了她的手,让她坐下,低声与她说道:“傻孩子,那有甚好看的?谁上谁下,原都是说好的。外面那些,不过走个过场。皇后娘娘叫咱们来,却是为了大选的。”
“哦?”黛玉诧异问道,“既然都内定了,如何——”
贤亲王妃道:“虽是都内定了,到底也要看看有没有特别名不副实或者尤其出众的,就比如你那内舍大比的魁星,潇湘妃子薛宝钗。她原就被从小选名单上划下去了,如今可不就又被捡回来了吗?”
黛玉闻言,摸了摸鼻子,有些想问,究竟是谁把宝钗的名字划掉了?到底顾及着在场人员众多,没有问出口,转了话头道:“那不知薛姑娘这回要被选中做什么?”
小选通过,也不过就是宫女。好一点的,破格许你做女史。尤其出众的,才能做公主侍读,也还得那个公主也待见你才行。
贤亲王妃指了指对面坐着的钮云,道:“我猜八成便是十五公主的侍读。”
黛玉含笑点点头。宝钗聪明伶俐,最擅待人接物,偏偏钮云“笨嘴拙舌”,不擅交际。由宝钗来做钮云的侍读倒也恰当,彼此正相般配。
钮云却好似听见了两人对话,噔噔噔小跑到黛玉身边,拉着她的衣袖不依道:“我、我原是只认定了姐姐的,可是母后说姐姐不得闲,不应我。后我又认识了惜春姐姐,那潇湘妃子一切都好,只是,我却想要惜春姐姐能常常入宫陪我。”
像是怕黛玉误会她的意思,钮云还忙补充道:“我听说惜春姐姐尤喜绘画,还会西洋画。宫里有御用画师,还有洋师父。若是她能一道来——”
语气委委屈屈的,伴着她的小模样,黛玉听了,心儿都快软化了!
黛玉忙打断她道:“既是给你选侍读,自然凭你喜好!这般说来,薛姑娘确实比你大了太多,不如惜春妹妹和你年纪相当,趣味相投。”
“林姐姐也是这般想吗?我就说,林姐姐一定支持我!”钮云喜道,望了望上坐皇后娘娘,又道,“只是不见惜春姐姐,不能亲口问她意见。还要烦劳林姐姐!”
“这有何难?公主便手书一封,由我亲手转交了她。想来,她当也愿意。”黛玉道。
钮云撸胳膊挽袖子就要立时去写信,黛玉拉住了她,想起自个儿下南洋的主意了,偷偷捂着她的耳朵跟她说起了悄悄话。
这钮云不听还罢,听完喜动颜色,一蹦老高,拍着手叫好!
引得那几位轻易都见不到钮云面儿的后妃们频频侧目。就连皇后娘娘也忍不住追问道:“究竟何事这般有趣,快说来与母后听听?”
钮云却闭嘴不言,只是摇头。
皇后娘娘见问不出,又去看黛玉。黛玉却也是一副讳莫如深模样,摇头晃脑地说:“天机不可泄露。”
两人模样古里古怪,偏生都是美人坯子,放在一起,可爱极了。皇后娘娘带头笑起来,余人自然更不会见怪。
只是可惜宝钗,好不容易能做十五公主的侍读,却被公主嫌弃了,又得和旁人一道角逐。
黛玉等人在大殿内有说有笑,外间儿庭院中,深秋露重,一众秀女们轻衣薄纱站在空地上,早冻得瑟瑟发抖。
偏偏还不能轻易移动。
有老嬷嬷们手持类似量体尺的东西在她们周身比比划划,还拿着小本子记录,时不时便有什么略胖、太高、骨相不好,甚或八字太硬的话传进大殿。
黛玉听见这些话,忍不住向外偷觑几眼。果然,凡是被嬷嬷们点名的人,都哭丧着脸,转头就被一乘竹轿又抬了出去。
黛玉心下惕然,不由怔怔望着外面。
只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嬷嬷走到一位穿着绯红长衫鹅黄夹袄的少女面前,让她伸开手臂笔直地站着,抬起下巴,左左右右看了看,再伸手从那少女腰间一路摸到小腿。
似乎那少女体态、骨相都还差强人意,嬷嬷又在大庭广众之下,撩起她的裙子来看她的脚。
少女本还有些羞怯,却见旁人都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泰然模样,便闭了眼,任由那嬷嬷施为。
黛玉却皱起了眉,如何选宫女还要这般,竟和人牙子买卖女仆时一般无二?
莫非宝钗当年也受过这等对待?便是这般,还落了选?黛玉想着,心中终于多少明白了一些,为何宝钗当年落选之后那样不肯见人,消沉那么久!
钮云就站在黛玉身边,看见她神色不对劲,低声劝慰道:“这便是宫女了,说得好听些,不过也是家仆。那些人家还都巴巴送了女儿来,本就志不在此,所以受些磨折也无甚话好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