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当瑞雪兆丰年的地方,他像是守财奴一般, 一丁点儿也不愿意撒;该当晴日当空、摆摊做生意的地方, 偏偏雪幕似雨帘,下得哗啦啦。
黛玉就是那不幸的人,晴日头里的出门,半道上下起了大雪,最后只能正一头扎进这大雪里。
天香居地字二号房门口, 雪雁忙不迭帮着黛玉抖落猩猩毡上的雪粒子, 连声问道:“姑娘, 可冷不冷?手炉是不是凉了?都怪我,不该今日寻着夔姑娘……”
雪雁如今也成了碎嘴儿, 一丁点儿事便能唠叨上老半天, 一会儿怕黛玉冻着了,一会儿又怕黛玉刮着了, 关心之热烈直让黛玉“受宠若惊”,承受不住。
“雪雁!”黛玉微嗔道,“我如何变成了纸糊的,风一吹便散了吗?你且歇歇吧, 好不容易才寻着了夔姑娘,再被你耽误了,我可不依!”
雪雁瘪了瘪嘴,不服气地小声嘟囔道:“哪里是我们把姑娘当纸糊的,分明是老爷和世子爷,一个赛一个的紧张!才入了冬,大毛衣裳成车的往府里运,便是咱家铺子里都没这般多新衣裳。若是被他们知道,我冻着了姑娘,哎呀,哎呀!”
雪雁语声虽小,还是全入了黛玉耳中。这回儿,黛玉却不说话了,只低着头,抿唇轻笑。
黛玉与雪雁两人在房中折腾好半日,天香居掌柜的才引了“蓬莱客”夔波云过来。
“咚咚咚,林姑娘。”正是掌柜的说话声音。
黛玉慌忙站起身,雪雁快步迎上前去开门。
果然,门外除了留着两撇山羊胡的掌柜的之外,还俏生生站立着一位妙龄少女,正是多时不见,让黛玉狠找了一通的东海姑娘夔波云。
“夔姐姐,你可叫妹妹好找呀!”甫一相见,黛玉便忍不住脱口而出道。
夔波云带着歉意道:“确实是妹妹不是。原说好要去雅舍拜访姐姐的,哪知道大比才结束,妹妹便生了一场大病,遍寻名医不获。好不容易在城外香山寺中遇到高僧救治,才将痊愈,便听说姐姐初初寻我。妹妹实在感激得紧!”
黛玉至此才知道原来夔波云竟大病了一场,忙搀扶着她坐了,仔细问她病情。
却是因为夔波云常年生活在海边,又总跟着父亲出海,不习惯北方秋冬干冷的气候。才一入京,便染了风寒,邪风入体,偏偏又遇见庸医,不问病人出身籍贯,照旧开方,反越治越重。把好好的一个姑娘,硬是内烧外耗熬成了天明时的灯芯,差一点就油尽灯枯了!
还是,最后夔家一位老仆忠心护主,背着夔波云去城外香山寺求佛,被住持看见。
主持怜老仆诚心,亲自给夔波云施针救治,总算救了她一条性命。
可是,夔波云病情延绵太久,伤了元气。病虽痊愈了,人却还十分虚弱,不能移动,便在香山寺客院禅房内一住月余。
彼时,黛玉正满京城地寻找夔波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年纪轻轻一个小姑娘会住在古刹禅房里。如此,两下子便错过了。
幸亏夔波云也一心与黛玉等人交往,养好身体后,便着急命人去雅舍下拜帖。
偏偏,那时,黛玉也找到了夔波云临时的下处——天香居,直奔而来。
如此,两人总算见了面。
黛玉跟着杨毅许久,自然也学了些医术,听完,告罪一声,也帮夔波云把了把脉。
“香山寺住持确乃高僧名医,姐姐不仅病情痊愈了,身子也调养得极好,可见必有后福。”黛玉诊罢脉后,笑道。
夔波云本是活泼性子,闻言也笑道:“正是。”又觉得两人这般“姐姐”“妹妹”不住,太过客套,便直言问道,“妹妹今年二八年华,不知姐姐——”
黛玉闻言,忙道:“如此,夔姐姐当真是姐姐了。”
论罢序齿,两人也寒暄毕了,黛玉引入正题道:“不瞒夔姐姐,妹妹此来,实是因为自从大比之时,见识过姐姐风采后便十分钦慕。又听说姐姐来自东海,是常年在海上行走的。妹妹来年也将有一远行,正准备见识见识海上风云。只是,苦无师父带路。”
夔波云听罢,眉梢挑得老高,拍着手道:“妹妹此话当真?”
黛玉笑答:“自然当真。”
“莫说老师傅,船工、舵手、海路图,明礁暗岛,风土人情,凡是东海那片儿的,姐姐敢放言,没有我夔家不知道的。妹妹既然有心出海,只需禀明令尊,打个包袱便可走了!”夔波云骄傲地道,言下之意便是黛玉想出海,连船都不用准备。
黛玉笑了,“夔姐姐果然痛快!但是,妹妹却不止去东海。船工、舵手并帆船也都可备下,只需一名熟悉海路又靠得住,常年海外经商的老家人。夔姐姐若是舍得割爱——”
夔波云忙道:“那又如何不舍?只是海上风云变幻莫测,便是老师傅,也不能把稳绝不会出事。妹妹要是放心,姐姐斗胆问一句。妹妹此番出海,却不知是要去何处?与何人一道?目的为何?”
“却是奉了皇命做使臣,去那南海上一个名为茜香国的岛国。有官家船队卫护,却也有妹妹自家的商船。出使之余顺便也要在南洋各地多见识见识。”黛玉一五一十答道。
“茜香国?南海上那个女儿国?”夔波云问道。
黛玉也拍掌喜道:“果真姐姐知道。妹妹便想请教,那茜香国究竟是怎样一个去处?何故却是女儿国?”
黛玉其实最好奇的不是茜香国的特产物品与商贸互易,而是何故那茜香国是女儿国?为何那里的女子却能掌管国事、军政,而不用困居后院?
夔波云却摇了摇头道:“那茜香国实则真真是巴掌大一个地方,还没咱们一个金陵大。却是占了风水宝地,四季如春,物产丰富不说,海里还都是宝贝。拳头大的珍珠,海里遍地都是。每日沙滩上躺着晒贝壳的蚌珠各个大如桌面,全似成精了一般。”
黛玉听着,眼睛越睁越大。
“还有那茜香国地理位置甚好,像咱们的九省通衢,它却是南洋海路的中转站。凡是路过南海的商船、船队,没有不到茜香国停留,补给并买卖互易,沟通有无的。”夔波云先是历数了茜香国的好处,又道:“偏偏那里的土话十分难懂,绝不类我。当地男人又好吃懒做,不善学习,反没有一个可与外人沟通的。倒是当地女子,颇有一把力气不说,勤劳肯干,还会说各国语言,有些甚至会写汉字。渐渐,便成了女子对外沟通互易,掌权理事了。”
“原来如此。”黛玉恍然大悟,喃喃自语道,“茜香国成为女儿国,与它风土人情、地理环境相关。却不是能轻易模仿的。”
夔波云听了,心里便是一惊——这林妹妹果然不一般。原来她并不是冲着那茜香国异域风情去的,竟是为了“女儿国”三字吗?夔波云顺着黛玉所思想下去,不觉也是心潮澎湃,面染红霞。
“却不知妹妹预计何时启程?若蒙妹妹不弃,姐姐闲来无事,愿带夔家商队与妹妹同行。”夔波云提议道。
夔家,实乃东海望族,积代聚居东海。夔家先祖从秦朝时,便在东海郡有任职。经汉入唐,根深蒂固,岿然不动。宋时,更因商贸繁荣,夔家商船外通东海,内连大运河,贯通中外东西,打出了极响亮的招牌。只是元时,略显没落。待到明天宝太监七次出海,夔家皆为从者。便是如今,夔家虽已无人在朝为官,但是在东海周边,仍旧说一不二,是渔民的领袖,海上的王者。
夔波云主动提议,与黛玉一道下南洋,便是给黛玉此行下了保证。
黛玉怎能不喜?
不顾夔波云拦阻,黛玉站起身,恭恭敬敬大礼向夔波云拜下身去。
待得黛玉与夔波云又天南海北说了许多投契言语之后,两人方依依不舍分开。夔波云直送到客栈门口,眼望着黛玉马车走出视野,仍久久不肯回转。
届时,雪霰子竟不见了,渐渐,变成雪片,纷纷洋洋,铺天盖地而下。
头一场雪,眨眼儿就给满京城都盖上了一层银缎子似的白被。
黛玉也不怕冷,撩开窗帘,伸出手儿去接天上飘下来的雪花。
雪花飘飘摇摇坠落,才落进黛玉手心,便轰轰烈烈融化掉了。
一忽儿沁凉的冷意顺着手心,却还不及攀上玉臂,便消散尽了。
黛玉轻轻呵出一口冷气,幽幽道:“天凉了。”
“可不是嘛!今年雪女来得早,姑娘仔细莫冻了手脚。”雪雁答话道。
马车一拐弯,黛玉还没来得及答话,眼角余光却瞥见远处路边墙根下,倒卧着许多破衣烂衫的乞丐。积雪落下,已经染白了他们的须发,那些人却仍一动不动。
“西城的善堂如何了?”黛玉边问,边探身出去张望。奈何车行已远,雪花迷了她的目光,她却已什么也看不见了。
雪雁见状,慌忙从身后抱住黛玉纤腰,生怕车行不慎,有什么磕碰,再把她颠下去,急道:“姑娘当心!善堂有福叔打理,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今日善堂可开门了?”黛玉见实在望不着了,失望坐会座上,被雪雁一连往怀里塞了四五个手炉,横七竖八捧了一怀,热气猛地腾上来,把她小脸都蒸红了。黛玉眯着眼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