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两耳既闻天下事,一心也读圣贤书。
最重要的,也是让雅舍远超群侪、一枝独秀的地方便是它不偏不倚。
任你王侯将相,进门一样布衣白身。
你在雅舍之外,如何呼风唤雨、欺男霸女,也许都没人管得了。但是,你在雅舍这片地界上,再想横行无忌,却是做梦!
你说,区区一个吏部侍郎之女开的雅舍如何就有这等能为,这般气派?
那便是你见识低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林黛玉背后可不只是林如海,还有贤亲王府、皇后娘娘,甚至还有当今圣上。早便说过,雅舍设立之初,林如海是明堂正道在圣上面前走了明路的。不然就凭贤亲王府,那般树大招风,需要韬光隐晦的地位,如何也不敢就为了黛玉弄的一个比试,就拨了禁卫军并九城兵马司的士兵前来相助。
皇帝开雅舍,为的是天下太平、盛世繁荣的景象,为的是听民生,掌言路。便是这等样一个场所,谁敢在这里摆官威,行霸道,可见是上赶子想着抄家灭族了!
上述种种,合在一起,便构成了如今这一个声名远播的雅舍。它既是林黛玉的雅舍,也不只是林黛玉的雅舍。
这一点,黛玉看的透彻,在掌管雅舍时,也运用、处理得十分恰当。何时要借力,何时要显威,黛玉门清着呢!只有那些螳臂当车,背后使计,自以为是的鼠辈,忽然就栽了跟头之后,这才终于学乖。一传十十传百,口耳相传并亲眼所见之中,人们终于彻底认识到了什么叫雅舍,也知道了这雅舍的厉害。
如今,雅舍的大比,决赛时出一道题目,让应试者咏一咏雅舍,却正应当。
看客们都是叫好,纷纷摩拳擦掌。雅舍之好,人人皆知。便有那自诩才子之人,提笔就赋诗的。还有手艺人、说书人,当场就编了小曲、小令开始唱雅舍……
台上两人自然也不能落于人后。
锣声既响,香案上三柱线香已燃,轻烟袅袅升空。
待三柱线香都燃尽之时,便是比试结束之时。
到那时,尚未作成诗作之人,淘汰无疑。便是,作成了,若不通、不雅、不妙、不趣,或不能让人信服、言之无物,定也只能淘汰。
整个内舍大比现场,久违地安静下来。
为了给两位才女良好的氛围进行创作,台下那些看客们,难得地都闭上了嘴,只瞪着一双眼睛,死死望着台上。
而黛玉所在雅间内,迎春等人却都在催她动笔。
迎春先道:“你原说到时也去凑个趣,如今眼瞅着胜负便分,也不见你下场。倒叫我等好生着急。这题目既然是你出的,不管怎样,你好歹也作一首与我们瞧瞧呀!”
霍琼也附和道:“正是这个理。虽说她们是在争什么京城第一才女,可是谁不知道,真正的京城第一才女就在咱这屋子里坐着,却不肯下场呢!”
黛玉忙道:“罢罢罢,你可千万莫把这么大一顶高帽子戴在我头上。若是传将出去,旁人听见,定要说我是多么的不知羞,既不敢下场,却还要抢人家的名头,啧啧……”黛玉先摇头摆脑,做出不屑模样。
众人都笑倒了,倒是孟十五还有执念,见缝插针说道:“十五一直不曾见林姐姐大作,若是——”
其实,现在众人都已知晓了孟十五便是十五公主钮云的事情,只是,钮云毫无架子,和大家平辈论交。黛玉又可算是皇后娘娘的“救命恩人”,皇后娘娘曾经还动了认黛玉做义女的心思。而惜春乃宁国公府嫡女,霍琼自不必说。只有迎春、探春出身略微低些,而迎春最是温柔可亲,探春又和钮云有了同场比试的情分。钮云十分喜欢众人,彼此间,便脱去了身份牵累,只以姐妹相称。
黛玉听钮云说话,便是双手连摆,探春也来相请,百般无奈之下,黛玉方道:“这一题,谁人都做得,唯独我做不得。”
“这却是为何?”钮云不解问道。
“我既是这雅舍主人,出这一题也有私心。”黛玉诚恳地道,“一来,是为雅舍扬名。二来嘛,却也是看一看,我心中的雅舍与旁人眼里、心中的有何不同?看一看我当初的计较,可都实现了否?”
众人听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只有,钮云沉思片刻,忽然明白了黛玉的意思。
便是她曾经所想,看看这雅舍是否有三分战国遗风?
黛玉求的也不过是一个百家争鸣,没有春秋圣人辈出,好歹造个战国枭雄并立,合纵连横皆有去处,百家说客自在往来的地方!
钮云想明白这一层,心中对黛玉之倾慕,愈发深重了!
天字一号雅间隔壁的二号房里,不知何时已坐着的永玙和九皇子,两人齐齐打了一个喷嚏。
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不约而同转过目光。
永玙低头,摸了摸鼻尖,只觉得这个喷嚏来的古怪。怎么那般像是有什么他心爱的东西被人盯上之后,朝夕不保、毛骨悚然的感觉呢?
永玙还在寻思,那边儿台上,线香已燃烧过半。
宝钗奋笔疾书,洋洋洒洒看去竟是已经写了好大一篇去。
黛玉遥遥望见,便道:“看样子,宝姐姐做了一首乐府诗。”
余人皆点头。
再看杜寒清,执笔站着,久久不见动作。眼看时间过半,她却还不下笔。狼毫笔尖凝结的墨汁儿几乎便要滴下,洇湿了宣纸。
旁边伺候笔墨的小丫鬟,连忙出声提醒她。
杜寒清也才如梦初醒一般,不是赶紧作答,却慌忙将毛笔放下了。
“咦?”台下看客一起惊噫了一声。
两人之前一路比试过来,都可说是旗鼓相当、棋逢对手。如何到了这最后一局,却是一个下笔如有神助,笔下万言,妙笔生花;一个却似江郎才尽,大异从前,久久无言。
看客们好不容易略微安定了些的心绪又被杜寒清出人意表的举动吊得高高的,七上八下,始终没有着落。
黛玉也有些诧异,转头去问应妙阳道:“郡主,可知道,为何杜姑娘忽然这般吗?”
应妙阳想了想,稍微猜出一些因果。可能还是因着旧日龃龉,杜寒清放不下黛玉是雅舍主人这个心结,不愿砌词夸奖。却又找不到什么惊人的坏处来作一番长篇大论,故而便只能这般不上不下地搁置在这里。
只是,这乃她私人揣测,且不利于杜寒清。应妙阳有教养,并不肯当着众人的面点破,搪塞道:“想来是她太过慎重。到底不曾到时限,相信君子兰才名定不是平白得来的。”
黛玉点点头,便专心只待结果。
“咚!”又是一声锣响。
这一声锣响却是立时惊动了雅舍内外、折柳滩上下,甚至全京城人儿。
“时辰到,停笔交卷。”小童唱道。
便有丫鬟上前,轻手轻脚提起两人面前宣纸,竖起在胸前。同时,有小童照抄了,誊写在外间大幕布上,让里里外外的人都能同时看见。
只见宝钗果真是做了一篇乐府诗《咏雅舍》。
旁征博引,以古喻今,细数了历史上有名的文化交流场所,此楼彼舍,分别把他们夸得天花乱坠,一时无两。
紧跟着却话锋一转,说这些旧楼别舍统统都比不上现今京城的一座宅院,却是唤作雅舍的。
开头平平无奇,还是沿袭众多咏物诗的旧例。但是,进入正文,开始说起雅舍之好时,却并不是堆砌华丽的词藻,而是用一名走街串巷的小货郎眼睛去看,用渴望读书挣钱幸福生活的货郎的嘴巴说出了雅舍的与众不同、别样风光。
结尾,更是写货郎在雅舍休憩,一觉醒来,见自己身处金瓦银楼、雕梁画栋之中,以为是梦一场,逢人就问,再三确认之后才知竟是真的。世间当真有此迎四方客、百样人的雅舍,货郎欣喜如狂,从此便住在了雅舍,再不曾离开。
最后,宝钗以作者口吻总结,自言“余亦愿做此货郎,不栖梧,不宿梁,雅舍永成双。”
端的是一篇精彩绝伦、妙趣横生的好诗文!
黛玉不害臊,带头鼓掌。雅舍上上下下之人并那些花农草户、真个儿的货郎们,全感同身受,扯开了嗓门叫好!
一时间,全折柳滩只有一个“好”字在传。
良久,众人才略微冷静了些,渐渐,方能听见议论君子兰诗作的声音。
原来君子兰却是做了一首七言绝句。
比起潇湘妃子洋洋洒洒几百字一篇声情并茂的乐府诗,君子兰的绝句,对仗严谨工整,言简意赅,虽是好文,却实在难动人心。
有那赌了君子兰获胜的人,气愤不平地道:“这君子兰究竟怎么回事?如何就选了这般难作的绝句,偏偏又只得了这几句,干干巴巴。莫不是当真江郎才尽,实在做不出来了?”
其实,这人的话实在有失偏颇。单论文采、才情,杜寒清所作这首七言绝句,丝毫不比宝钗的“万言”乐府诗差。
只是,乐府乐府,自带音律,可伴乐唱和,字数又多,更利于作者抒发感情,引起共鸣。台下诸多看客,多少便是雅舍中下九流的“贩夫走卒”。宝钗又用了他们的口吻、语气,眼光说话,先声夺人,这便获得了一群拥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