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说到, 小童便让三人同时上前, 道:“请三位姑娘同时伸开手掌, 掌中签纸上写了‘败’字者, 便是落台人。”
三人听命,同时上前一步, 平伸出手掌。
签纸末端的字迹便显露在了众人眼前。
那个拿到败字的人赫然便是岁时三友。
岁时三友逆着方向去读那个败字,初时还看不分明, 歪头, 又瞅了一瞅,见果真是自己抽到了败字,便摸了摸鼻尖,忽然却笑了!
宝钗嘴上说着不在乎,心里实则十分看重这次大比的结果。自从得了杜老爷子的承诺, 可放开手脚尽情比试之后, 她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
可是, 转眼却又遇到了抓阄一局,一切全靠运气, 宝钗心里忐忑难安, 只是面上装着镇定自若。现在看见她果然抽到了胜字,喜不自胜, 终于在眼里也表露了出来!
可是她转头却看见那岁时三友明明抽到了败字,竟然也笑了。聪明伶俐如宝钗,也不明白了。
台下看客也都不明白岁时三友何故发笑?只是此次比试之中,岁时三友当算一匹黑马。原先并无人猜测她能进入三甲, 相反倒是大把的人赌了潇湘妃子和君子兰获胜。此刻人们见他们押注的人还能留在台上,自然欣喜若狂。
“岁时三友妹妹,你、你可还好?”宝钗就站在岁时三友身侧,不由关切问道。
“谢姐姐关心。实不瞒姐姐,我能得到三甲便已十分知足,此时下台正当合适。妹妹此处,且祝姐姐心想事成,旗开得胜!”岁时三友说罢,便下了台去。
她那久久不孕的嫂嫂却已带着一众亲友在台下等她。
众亲友还怕岁时三友心有不快,纷纷出言安慰。
岁时三友却只笑不语。待自家人终于走到僻静所在之时,岁时三友才拉过嫂嫂低声对她说道:“恭喜嫂嫂,贺喜嫂嫂!”
“我何喜之有?”嫂嫂不明其意,还当自家小姑子被淘汰后太过伤心,一时竟犯糊涂了!
岁时三友附到她嫂嫂耳边,轻声道:“我此次参试,哥哥也是下了注的。他为了让我开心,原是下注赌我夺魁的。我却有自知之明,知道夺魁无望,便偷偷让来安把哥哥所下之注改成了三甲!”
那嫂嫂听说,双眼立时放了光,一把反握住小姑子的手腕,追问道:“那你哥哥这一注究竟投了多少钱?”
岁时三友伸出十根手指头比了比。
“才一百两?”嫂嫂拧眉道,“也嫌太少了些吧?”他家虽然早已不复当年,妹妹参试,哥哥下注,再不济也不会只猜十两银子,故而嫂嫂方说一百两。
一百两银子并不是小数目,可是如今明知是稳赚不赔,嫂嫂便又觉得也嫌太少了些。
“不。”岁时三友摇了摇头,低声道,“是一百两金子。赔率是押一赔二十。”
那便是两千两金子!
嫂嫂算了一下帐,忽然打了一个嗝,两眼翻白,手足颤抖,看样子便要撅过去!
岁时三友慌忙去掐她人中。
一番忙活之后,嫂嫂终于醒转。姑嫂二人相视大笑。
且说了这岁时三友确实好运道,不止是这两千两金子的利钱并获胜彩头。更重要的是,大把的人押了宝钗并杜寒清二人获胜。若是由她搅了局,遇到那不讲理、不要命的泼皮无赖追到家里与你耍浑,非得让谢家哥哥焦头烂额,至少也得扒下一层皮不可。
如此,也算皆大欢喜。
再说台上,杜寒清看着手中“胜”字红签,再次酸了鼻头。
却不是委屈的,而是心中侥幸。既然老天见怜,许她通过,是不是便是证明,她虽有错,到底错不在她,或许仍能得偿所愿?
杜寒清如是想着。
台下许多看客,押宝得中之人,也在想着天遂人愿的话。
就连黛玉,看到这最后双雄逐鹿的局面,也是微眯了双眼。
倒还真是与她猜想一致了!
宝钗既然有那等幸运走到这一步,便果真是她的福气。黛玉给了她试炼,更是给了她机会,结果如何,端看宝钗的能为了!
宝钗与杜寒清两人并肩站立在第九层高台之上。向上望去,距离魁星,不过一步之遥;向下望去,黑压压全是人头,端的可算俯视众生,睥睨万物了!
杜寒清还不如何,到底经常出入宫廷兼受人礼拜,除却夺魁在即,紧张、激动的心情以外,受众人景仰,却不为己甚。
宝钗可不然。她素来低头笑脸,谦虚谨慎惯了的,哪曾这般看过旁人?两人虽都是富家千金,一个却是官身,一个却是商户。绫罗绸缎,宝钗见识过的、经手的远比杜寒清多得多,可是有些衣裳穿在她身上,却不能够。
“只要,只要我这轮比试赢了!赢了!”宝钗不断在心中默念,应时而飞,宁鸣而生的心,无比迫切!
主持比试的考官似乎也被宝钗情绪所感,忙忙命小童上前拿了签筒与她抽签。
此番抽签之前,宝钗却再不能再似前几轮一般,还能保持些许平常心,只是在心中默祷抽出唯独她自个擅长的题目来。可是再一细想,似乎又没有什么事情是独独她擅长,而杜寒清却不会的。
宝钗闭着眼睛抽出一道题,却不敢看,只把锦囊并签纸递给了小童唱名。
小童接过锦囊,打开一看,唱道:“却是俺们雅舍的大招牌,比试赋诗。”
为了公平起见,既然是宝钗抽出了此轮比试的题目,便由杜寒清接着来选出赋诗的对象与格律要求等等。
若是说前面几轮比试还都有些运气并有趣的成分在内,这轮赋诗可就是实打实的靠真本事了。
限题押韵,两人同作一诗,才情韵致,孰高孰低,自然立判。
且君子兰,曾经就是在诗社赛诗时败给了潇湘妃子,从此才让潇湘妃子一炮而红,才有了这竞争京城第一才女的事故。真可谓兜兜转转又回到从头,两人这一轮比试方是第一才女之结。
杜寒清伸出手去,在签筒内搅了三搅,又在心内默念一回,方抓出一根竹签,递给小童子。
那小童也十分紧张,到底已赛至最后,眼看做结,是哭是笑,都有个归宿。
小童展开签纸,见了题目,忙长吸一口大气,用上从师傅处学来的十二分唱名功夫,婉转悠扬地唱道:“咏雅舍,体裁不限。”
题目便是《咏雅舍》。
永玙听见这个诗名,忙去瞅对面的黛玉,果然见黛玉笑弯了一双美目。
不用说,这诗名便是黛玉出的。
好歹她也是雅舍主人,费这般多心血主持了一场大比,如何能不给自家捞点好处?
除非那台上的才女们都抽不出赛诗这一道题,但凡抽出来此题目的,无论再怎么抽,诗名却只有《咏雅舍》这一个!
这是黛玉的心思,旁人不知,永玙却清楚。
两人像做了坏事的孩子,彼此心照不宣,把此事当做两人共同的秘密保守,又别有一番情趣。
不提黛玉和永玙如何暗地高兴,且说这一道题,于宝钗和杜寒清两人来说,却又是一家欢喜一家愁。
宝钗情知黛玉是雅舍主人,做这一道题便更要尽心尽力,好生咏一咏这惊世骇俗、别具一格,为平民百姓张目,为三教九流出头的真雅舍、大名士!
杜寒清却心有不甘!这首诗她做的好了,哪怕流传千古、名垂青史,咏的却是林黛玉的雅舍;她若做得不好,便只有败北一途。输给潇湘妃子不说,还要贻笑大方!杜寒清两头为难,不觉迟疑起来。
看客们却不是这般想法。
于他们来说,雅舍端的是一个好地方。虽说不上后无来者,但前无古人却是应得起的。
从前也有才子佳人诗歌酬唱的场所,可是不是秦楼便是楚馆,正经姑娘都是去不得的。便是那些才子,因为去这等地方,玩物丧志,乐不思蜀,以至意志消沉,气死、气病父母,妻儿离散,家道中落,从此潦倒一生者,简直数不胜数。
虽不能怨秦楼楚馆、茶寮书斋的不是,到底也是这些地方鱼龙混杂,追名逐利心思太过,以至于清静高雅之地实则藏污纳垢,终至名不副实。
可雅舍却并不这般。
它既是一处书斋、书院,许贫寒士子刻苦攻书,到处都是头悬梁锥刺股,寒窗苦读的士子,每日读书、抄书,会商研讨声音不断。便是有人有意“眠花宿柳”,沉眠女色,有了这许多同辈才子日夜苦读,闻鸡起舞,总会见之羞愧,并起思齐之心。
它还是一座善堂。无论何人,但凡你有手艺、本事,凭真本事吃饭,总有你用武之地,永远可供你一展所长。无论是抄书,交易,还是授课讲学,抑或是岁时园里的花农草户,再或者闲趣集中商贩。雅舍大门敞开,你拿本事并东西来这里,自然有人与你交换、做主。谁也不欺谁,谁也别想骗谁。
它更是一处憩息的场所。良禽择木而栖,凤凰非梧桐不落,说的便是落脚的地方。雅舍便是一处最好的落脚地方。有才华,你尽可施展;没本事,你也可以饱一饱眼福,长一长见识。哪怕你身无分文,也绝对没人赶你出门。在这里,你能看人看花看热闹,听书听事听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