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宝钗已是把稳“晋级”了,蓬莱客却止步了六甲。
临退场前,蓬莱客单单走到探春和钮云跟前,向二人行了一礼说道:“妹妹来自东海,姓夔,闺名波云。初来乍到,并不知两位姐姐高姓大名、家住何处只是十分倾慕,渴望结交。两位姐姐若不嫌弃,妹妹便住在南城馆驿,待何时有空,可命下人传个音信。妹妹自当登门拜访。”
钮云实际比夔波云小了许多岁,自然当不起她一声姐姐。不过是一时谦称,却唬得钮云手脚没了摆放去处,只一味摇头摆手。
夔波云见状,还当钮云不肯,难掩失望之色,转头哀哀望着探春。
探春忙道:“姐姐客气,妹妹姓贾,闺名探春,就住在——”
不等探春说完,钮云却接道:“宁荣街上的贾府”
探春诧异,看向钮云,问道:“如何十五妹妹却知道”
钮云想起惜春言语,再看贾探春、贾惜春并三春客的别号,恍然大悟,便道:“我与惜春姐姐是好朋友。”
探春闻言,笑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夔波云见两人竟有旧交,又是开心又是羡慕,低声道:“可惜我却不能……”
钮云却终于鼓起了勇气,对夔波云说道:“夔姐姐且稍待,我、我若有空,定和两位姐姐一道去寻你。”却是指和惜春、探春一起。
夔波云闻言,立时转悲为喜,与两人把手为约,乐滋滋下得台去。
二层看台的黛玉见状,便熄了原本想让英莲拦住夔波云,留个名帖,日后好相交的念头。既然,探春和钮云已经先下手为强,她届时,坐收渔利便好!
顺手又“捡”了一位女中翘楚,黛玉心里美滋滋,杜寒清却颇不是滋味。
夔波云下台之后,岁时三友立刻也站到了孟十五一边。她本就受孟十五恩惠,方能走到现在,又见识了孟十五才情,佩服得无可无不可,早有心结交,只是怕孟十五清高或者胆怯,万一不理人。
及见了蓬莱客主动搭话情状,岁时三友有了底气,便腻在钮云身边不走了。
钮云原也是好结交的,只是曲高和寡,小小年纪,见识、心智远超同侪,与旁人无话好讲,渐渐,竟成了笨嘴拙舌的孤僻性子,其实,大谬也!
岁时三友主动结交,钮云便也听之任之,慢慢熟络起来。
探春和宝钗本就是姐妹,亲近自不必说。
只有杜寒清孤零零站在台上,形单影只,顾影自怜,十分凄凉、可叹!
宝钗原有意拉她一道说话,可是到底两人之间龃龉未解,没理由上杆子找不痛快,便也只当没看见。
也幸亏,杜寒清平素便是孤高自傲的冰美人,如此这般,台下看客也不觉有异。
接下来,便是第六轮,由宝钗抽出了女工。
针织女红,是女儿家脱不了的手艺,男子却皆觉无趣得紧!见了这题目,一时间竟有了不少喝倒彩的人。
黛玉听见,圆睁了美眸,诧异地问应妙阳道:“如何女工便引了这般人的怒气所谓女工女德,不是——”
应妙阳摆了摆手,示意黛玉无需说破,缓缓接道:“不过与君子远庖厨一个道理。男子汉们身上穿的、手里用的,一针一线,哪个不是出自闺阁女子手中可偏偏却觉得针织女工最是无用!却不知衣食父母、衣食父母!男子之谬,便在于此。”
黛玉听罢,心有所感,忽然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命雪雁转送了永玙去。
迎春等人见她计较,纷纷探头过来张望,都被黛玉推了回去。
霍琼先不依道:“好你个不害臊的林妹妹!究竟说了什么话,竟不许俺们知晓岂不知私相授受的道理!”
霍琼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黛玉却不怕她。“青天白日,我不过传个口信。一张破纸,你若喜欢,全给你拿去。”说着把手边一摞宣纸全递给了霍琼。
霍琼哪里肯接?就要去夺雪雁手里那张纸,被雪雁飞快跑出去,溜掉了。
“哼,这会子你不与我们看。难不成那小王爷竟敢不回你信吗”霍琼洋洋自得说道,“你就是不说,我也能猜得到,定是与女工有关。可然否”
黛玉却不理她,只静静等待永玙回信。
不多时,雪雁就小跑着拿了回信转来。
黛玉不等霍琼来夺,先接过去,飞快展开宣纸看了,又立马合上,原样塞回怀里,一言不发,再坐回凳上。
一串动作,一气呵成。
众人不过眨了眨眼,黛玉复归原座,便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模样。
霍琼忍不住拍了拍脑门,看看站在一旁,还微微有些气喘的雪雁,再看看纹丝不动的黛玉,自言自语道:“怪哉怪哉!莫不是青天白日里,我竟见鬼了不成。怎么好似将才有人递了封信来呢”
语气、神态竟似当真迷糊了。
应妙阳并迎春、惜春都被霍琼逗笑了,就连黛玉也再绷不住,横了她一眼道:“就你眼尖!我不过请教世子爷一个问题,倒把你的心思勾住了。别人绣了好大一个霍姑娘,也不见你瞧!”
“哪里哪里”霍琼闻言,便转了头,往对面比试台上不住张望。
果然这般短的时间内,宝钗竟绣成了一副美人图,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且似神仙下凡,甄妃临世,赢得掌声如潮。
霍琼也跟着叫好去了,转头就把黛玉怀里书信的事情忘记了。
迎春可还没忘,悄悄凑近了黛玉,压低声音问道:“好妹妹,你便只告诉我一人,我保证不说与旁人知晓。就这女工,世子爷究竟是如何说的”
迎春凑近黛玉耳边说话,这才注意到黛玉耳根原只有一点红晕。待听清她所问之后,那点红晕便一点点洇上头来,刹那工夫,便是雪颊红透,粉颈带霞。
黛玉却还不知晓,强自镇定答道:“他能有甚稀奇说法不过是他却觉得十分有趣,男子也当比一比罢了!”
“噗嗤!”迎春失笑出声。“便是下厨做饭的男子,我都不曾听过,更别说能拈针走绣的儿郎了!世子爷若是在外间儿出这考题,定无一人能答的上来。”迎春说的却是实话。
就连林如海和杜明,看见女工的考题,也觉得坐看一群女娃娃飞针走线无甚趣味。直到看见宝钗那般快就绣出了好一幅美人图,才勉强提起一些兴趣。
旁的男子,更不必言。
黛玉听了迎春的话,情不自禁探手入怀,摸到怀中那张折叠好的宣纸,红晕便立时逼到了眉头、心上。
只因永玙在那宣纸上写道:“曾得妹妹亲手缝制香囊一个,日夜揣在胸前,片刻不敢忘。只求一日,可洗手为羹汤以报。”
从来都是妇人为男子洗手做羹汤,叠被铺床。何曾见儿郎出入厨房
永玙之答复,不仅是甜言蜜语,更是满腹衷肠!
他不止视她为未来的妻子,同衾共被之人,还是他的知己至交。
不止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还是英雄相惜,携手与共。
黛玉想着,湿了眼眶,又恐旁人看见,忙扭过头,偷偷用帕子揩了。
对面房里,永玙看着面前宣纸上的簪花小楷,又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
话分两头。
说一说台上比试情形。
宝钗最先完成一副美人图,交卷后,有了闲工夫去看看旁人作品。
不看还好,一看可险些让个从来不动声色、不得罪人的宝姑娘也破了功。
只因,那孟十五的女工实在、实在一言难尽。
探春、岁时三友和杜寒清的女工都不必说,各有千秋。虽不及宝钗又快又好,总或胜在针法细腻,或构思精巧,或配色独到,皆有一赞之处。
唯独孟十五,好好一根红线,到了她的手下,不知为何竟扭扭曲曲,蛇行起来。小小一张檀口,经她一绣,忽成了吃人的猛虎,吞船的漩涡,黑洞洞、血盆大口张起来,直似要吞天吐地!
不止宝钗,便是孟十五身旁伺候阵线的小丫头片子也各个笑弯了腰,被管事们斥责,接连换了好几个。
台下看客更是从来没见过女工这般惊世骇俗之人,纷纷圆睁了双目,见鬼一般望着孟十五。
有那不讲究一些的人儿,便小小声嘀咕道:“若是这等手艺也可上台、通关,便是哥——”刚说了一个哥字,想起之前有一个人便是因为孟十五比试弹琴时,口出狂言,说了一句哥哥,便被金甲禁军用钢刀架了脖子,转眼押出去了。后来,听在外面的看客说了,那人被一个穿着便衣的军汉左左右右连打了百来个耳光,这才放走。
如此,这人立时将哥字收了,只是,还不顺意,到底将余下的话说了出口。
“便是我去绣,也比她好。”
此话却是说中了在场一众人的心坎里去。
就连从来宠妹无度,护短横行的九皇子看着钮云手底下比夜叉还吓人的美人,也不禁抹了一把冷汗。
“怪道妹妹从不肯将她的针线送我,原来、原来这般骇人!”九皇子拍着胸口叹道,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台上的钮云,不知是否感受到了亲哥哥的庆幸,瘪着一张小嘴儿,委委屈屈抬头,往九皇子所在雅间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