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评判虽未说话,却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余下七人到底不曾演奏过,便还是不能断定孟十五所奏便是最佳。且除了李梁信誓旦旦地说,这便是遗失的广陵曲外,旁人尚不能确认。
便有考官上台询问余下七人道:“可还有人能演奏广陵散之曲?”
除了杜寒清,微微显露一点尝试意图,余人皆是直接摇头,坦诚回答道:“从不曾听过,更不会弹奏。”
考官便单单又问了杜寒清一遍。
杜寒清实不会弹,且哪怕她瞎撞现编,也无把握能比适才钮云所奏之曲更佳,只得摇头。
如此钮云一人独奏了广陵散之曲,便是拔了头筹,率先通关,又上一层。
杜寒清看着那孟十五独站在第三层高台之上,洋洋自得模样,微眯了眼,恨不能立时便轮到自己,当场奏一曲《高山流水》,无论如何也要杀一杀孟十五的威风。
可惜,下一个人却是宝钗。宝钗抽出曲子,正是《胡笳十八拍》。宝钗商女出身,从小琴歌听得甚多,也会弹唱,只是自矜身份,不常表现。
此遭儿,机会在前,自然也用心演奏。
无功无过,算是四平八稳。较之孟十五初时所奏,平和准确,全无差错。但却太过死板,失于工整,反没了琴曲趣味。
珠玉在前,众人忍不住两相比较,越发相信孟十五所奏当真乃失却之绝响,反回想之。故而,宝钗之奏,只算通过,应者寥寥,无甚喝彩。
其下,却是蓬莱客。这蓬莱客也是最善歌舞的,抽到的曲目是《渔樵问答》。恰她曾习过对应舞蹈,自知单凭琵琶技艺,绝无法胜过孟十五,便于演奏时,偶尔穿插舞蹈,手落脚起,秋波频送,便是隔着那丑陋的面具,也颇动人心。
至此,蓬莱客方算扳回一城,也侥幸晋级。
眼看人人得过,杜寒清心下不由焦急,还没轮到她抽签,却将头儿探出老远,直愣愣望着三春客的探春。
探春在蓬莱客之后,抽到是《十面埋伏》,亦是名曲,探春曾习过。且该曲胜在杀伐奔腾,最是感染人心,当此时,恰助了探春一臂之力。
探春琴艺不惊人,心性却极为坚定,并不以旁人皆已晋升为虑,凝神定心,好好将一曲十面埋伏奏毕。
如此,竟也顺利通关。
眼瞅着,晋升名额只剩三席,杜寒清位次还在其后,不由越发急躁,失却常性。
黛玉等人远远在雅间看去,也看出了那君子兰情形不对。
应妙阳不客气地点评道:“堂堂宰辅的孙女,不过败了两场,便这般患得患失,实在不像杜老头为人。”
杜明为人,能屈能伸,历三朝而不倒可见一斑。却也是个有大才并心胸开阔之人,哪知后人却如此一般。惹得应妙阳也不由为他遗憾。
另一间屋内,林如海陪着恩师同坐,偷觑杜明神色,果然不好,思量半晌,方才劝道:“寒清那丫头从小顺遂,丁点儿磨折都没遇见过,自然应对差了些。恩师不用焦心,杜家儿郎又哪有差的!”
杜明听罢,脸色总算稍好了些,捋着胡须叹道:“罢罢,也让她父母看看,这孩子到底有不如人之处,且息一息心思。”
杜明言语不尽不实,林如海一时没有听懂。回去和应妙阳学话时,却被应妙阳一针见血指出,定是杜寒清的父母动了让她与皇子结亲的心思,且所图甚大,意在押宝,对象八成还是现下正炙手可热的四皇子,妄图攀龙附凤。
这却是后话,此时先不提。
偏偏,杜寒清之前那人,竟是从小习琴曲长大的,专长便是如此,且亦能舞,简直全才。终于在孟十五之后,又掀起一阵热潮,激得折柳滩外看客们都远远叫起了好!
又是妥妥一位晋升人选!
好不容易轮到杜寒清时,她探出去抓阄的手都是抖的。
竟然也正如她所想,抽到了《高山流水》。
可是,高山流水最是空灵雅致,讲究的就是心性,平和无为,无欲无求,方能臻化境。
此刻,杜寒清心绪不宁,方寸大乱。若是与她一个如《十面埋伏》,热闹激昂,如雨打芭蕉,似奔马蹦腾者,她也大可侥幸糊弄过去。
偏偏是最恬淡、最悠然,又最广为流传的高山流水遇知音,人人皆闻过,人人有话说,一丁点儿错误或不足,也能立时被人发觉,指出,与此刻的杜寒清来说,实在是大大的不妙!
黛玉听见小童唱说,“君子兰抽中《高山流水》。”立时摇了摇头,可惜一场好戏,不出意外,她竟看不成了。
便是认定了杜寒清此轮便将被淘汰。
唯独,杜寒清自个儿还没看透,以为是她平日练熟了的,驾轻就熟,总不会错。
却不知,今日她穿着不合体的衣裳,还戴着极为丑恶、怕人的面具,从前的邈邈仙气早不可觅,没了花容月貌,自然少了许多风情别致。
心再一乱,下手第一拨便是杂音。
“铮!”本该悠远绵长的起头变得短而急促,瀑布飞流直下,临水照花,曲高和寡的种种意趣荡然无存。
不止是台下评判,便是一层看客,其中也有不少懂行的人,听声都皱起了眉,大摇其头。
便是还在君子兰之后的岁时三友,本也正紧张焦灼,闻曲,亦是难得露了笑颜。
杜寒清也终于知道了要糟!不停告诫自己沉着,原是小事一桩,怎能在这里输给这些一文不值的商女破落户!
前面的话还算有理,后来却越想越不像话!商女破落户!杜寒清越想越恨,越恨越慌,手底下彻底失却章法,下指愈急,渐渐竟不成了曲调!
好好的一首《高山流水》被她弹成了冬雷震震!简直不知所谓!
台下看客中有些人甚至干脆捂起了耳朵。要不是因着此地是雅舍,不是戏园子,怕不是早已板凳并瓜皮起飞,倒彩并骂声一色了!
就连杜明,不管嘴上如何严厉,心底却是最疼爱杜寒清不过的,听了这小孙女所奏曲子,也觉得暴殄天物,实在聒噪得紧,恨不得冲下去,立时将她拉下台去。
杜寒清自个儿弹到后来,简直也已变成了受罪,一面流着眼泪,一面却仍要坚持演奏完毕。
实在因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接受失败!
骄傲如她,从不在人前流泪。如今这哭却不是委屈,而是羞愤,恼怒,后悔。
好不容易一曲终了,杜寒清颤抖着手站起身,垂着头一步一步往后退。
因她不曾回顾,几乎要撞在宝钗身上。宝钗急忙让到一边,并好心安慰她道:“杜姑娘,当心!”
却不曾想,这一句话正扎在了杜寒清的心窝上。
她是君子兰,不是杜寒清。适才失误的、失败的、无用的人都是君子兰,绝不是她杜寒清。
杜寒清猛地回头,怒视着宝钗,恨不能抑,悔不当初。
若是,若是,她早听母亲的话,早早就把这厮挤下去!若是,若是……
宝钗被她瞪过来,也骇了一跳,猛地又忆起比试以前那晚的梦魇……
那日,宝钗正在新家上房里与薛姨妈对坐用饭,忽地大门被人从外撞破。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直直打进了二门内院来。
偏生,薛蟠也不在家。薛府的家丁、小厮又都是不中用的,竟连通报都不曾,直接让宝钗和薛姨妈被人堵在了屋子里。
起初,宝钗和薛姨妈都以为是薛蟠在外面又惹了官司,或得罪了什么人,被人打上家来。直到听人说了好半天的话,才知道这等强盗恶霸一般的人,竟是冲着宝钗来的。
“你便是那潇湘妃子?”来人指着宝钗鼻尖问道。
宝钗和薛姨妈抱在一处瑟瑟发抖,挤在墙角,经此一问骇得就要摇头。
那人却道:“你也无需假装。爷既然敢来,便是都查清楚了。听说你还要去参加内舍大比,想要夺一夺这京城第一才女的位子?”
那人说着,面上露出极是鄙夷的神态,似乎若是宝钗敢承认,他立时便要给她个好看!
话说至此,伶俐如宝钗,早知了来人目的。却也只以为这人是投注赌了君子兰获胜的地痞流氓小混混,见她家人丁单薄,以为可欺,这才闯上门来,浑没想到别处去。
宝钗思量着好汉不吃眼前亏,先将这等人哄骗出去再说。哪知,来人下一句话彻底将她打入了十八层地狱,连最后一丁点儿希望都磨灭了。
“爷也不怕实话告诉你知,俺们背后便是当朝宰辅。俺们家姑娘说了,此番大比,你若是敢赢了,保管叫你全家人竖着进去,横着出来!”那人说着话吐沫横飞,臂上肌肉虬结,张牙舞爪,海碗大的拳头几乎就要招呼到宝钗面门上。
薛姨妈哪曾见过这等阵仗,见那拳头迎面而来,当场吓昏过去。
宝钗也怕得不行,却深知不能在这等流氓、不要命的人面前昏倒,狠心将舌尖咬破,勉强维持神智,良久才道:“我、我知道了。大、大比,我、我不参加了。”
宝钗结结巴巴地道。
那人却又不依了,接着骂道:“混账东西!爷什么时候许你不参加了?你不仅要参加,还必须顶着潇湘妃子的名头参加。且一定要走到决赛,最后再输给俺家姑娘。其间步骤,但凡错了一星半点,保管让你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