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也看着禇英,隔着轻纱,他很想看清她面上是什么表情,他甚至能预感到,她必定在心里偷笑。
想到这里,傅山不由有些哭笑不得,这丫头,还真会明里暗里怼他,偏还怼得不露声色,让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听说冯公子和你舅父家有往来,你们也算是旧识;一起行个路,这有何不可?又不是你们两个独处!我与贾府中人不相熟,若熟悉的话,我也就送你去了。再说了,你这不是准备得好好的吗?带着妈妈和使女,还戴了面纱,大天白日的,谁能说你个不字呢?”傅山无奈地道。
禇英抿嘴一笑,这才同冯紫英一起出了会馆。
在等待马车过来的间隙,禇英早掀起了纱帽,和冯紫英说起话来;冯紫英这才发现,近两年不见,当日的这位小姑娘已经要长成了,只见她身量颀长柔美,一张小脸明若朝霞,灿若玫瑰,是个真正的绝色;他不由想起了柳湘莲,两人若站在一处,那才是真正的天造地设吧。
可惜了一段好姻缘。
做这样棒打鸳鸯散的事情,他也不想的,尤其柳湘莲和他曾经还是最要好的兄弟。
可是没办法,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
第61章 尤二姐
一行来到宁国府, 果见门廊俱白,草木缟素, 沿着宁荣街出去好几里路都搭起了祭棚,鞭炮齐喧, 锣鼓时鸣,各房仆人小厮们川流不息,搬笨重家什的,抬祭物纸马的,挂纸幡白布的,烧香灰草纸的,引导祭仪祭礼的, 十分的热闹。看来贾珍这次是卯足了力气来办这次丧事,作为宁国府的主人,大概他把宁国府卖了来替秦可卿治丧, 也没人敢管他,只是免不了让人指点就是了, 所以说他是真蠢。
禇英一身素白衣裳, 头戴冥离, 随着冯紫英进了宁国府。
秦可卿这场丧事办得极为隆重,单天香楼上就有九十九位全真教道士做道场,里里外外皆贴着黄纸符箓, 悬着桃木宝剑八卦镜;又停灵于会芳园,园中却是一百零八位高僧做法事,锣鸣磬响, 木鱼声声,唱词琅琅,香烟缭绕,好不肃穆庄重。
冯紫英带着她先到会芳园灵前看祭,随后送上祭仪,立刻便有婆子们过来,将褚英请到女眷停留之所。因治丧之事都由王熙凤负责,她是第一次主理府中的生丧大事,王夫人并不太放心,因此也跟了过来照应着。余下荣府诸人也过来了许多;因秦可卿系晚辈,需要执礼的人并不多,只有那认了义女的宝珠在灵前抱灵哭灵。
之前冯紫英因他们家也在路上设了祭棚,因此要先去和家里人打个招呼;家人看到他身后跟着个女子,都觉得奇怪,因为很明显,冯紫英的妻子正有孕在身,根本不适合到这种场合来;至于侍妾之类,没有资格跟来,使女的话,则没必要戴帷帽。冯紫英和家人说话时,禇英为了避嫌,只远远站在一旁,冯紫英也不好多作解释,略逗留了一会后就走。到了宁国府,又轮到贾府的人猜疑了,毕竟两府中认得冯紫英的也不少,只是没人认出禇英来。
因这次尤氏托称犯了胃疾,卧病不起,所以郑氏和二姐都留在内室照顾尤氏,并没有在外面出现,外面招待女眷的只有邢、王二夫人,还有宁国府几个远房的婶娘。
禇英脱了帷帽,由婆子们带进内室来,别人倒还没曾注意到她,只宝玉因贾母的吩咐,道秦可卿不是正常死的,怕有凶险,因此不许他到园子里去;因此他被王夫人拘在身前,正不自在,见到禇英进来,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咦,这不是三姐吗?你多早到的?”
“昨晚刚到,听说蓉大奶奶去了,才急忙赶过来的,想着来送她一程;去年过来也见过她一次,人又标致,性子又亲切,谁想就这样不在了呢?我又听说大姐也病了,想是心里疼她;年纪轻轻的,真是怪可惜的,各位也节哀顺便吧。”禇英向屋内诸人都见了礼,这才轻声道。
“哎,难为你有心了,”王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那就先去看看你家大姐吧,她病了也有这十来天了,人也憔悴得厉害,又多少还要强撑着照应些事;好好的,可不能把她也累坏了。”
“夫人说的是。”禇英又向王夫人行了礼,这才在银宝与何妈妈的陪伴下往里屋走去。
尤氏的病,当然是心病。一则是羞恼,二则是心里害怕;儿媳妇突然自缢已让她惊惧,她沒料到,儿媳妇其实是个性烈知耻之人,虽有贾珍淫威在上,然而听到有风言风语传出后,她还是决心求死,退步抽身,离了这肮脏之地。
而她自己呢?
一直以来,她都是求全委曲,百般遮掩。珍蓉父子,不说两府,就是在京中,这都是出了名的两个荒唐淫乱之人,别人看她,也只像看那些戴绿帽子的王八一般,只不过她是女人,还能多个贤良的名儿来遮丑。
自从嫁进宁国府,她从不敢越礼放肆,更不敢率性而为;她活得有多悲哀,只有她自己知道。更何况,现在连父亲也去世了,尤老娘和二姐又时常要周济养活,她更加得看贾珍的脸色。
就连他做出这样逼奸儿媳致死的荒淫之事,她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明明已经气到痛哭,她却也只敢托辞装病,而不能像凤姐那般呼喝怒骂,纵情挥洒。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就连她那个三妹,也过得比她肆意洒脱!
而瑞珠的触柱身亡,血溅天香楼,更是让她又震撼,又惊骇。
短短一天之内,两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在她眼前就这样消失,她觉得自己实在撑不住了。但她仍是没勇气指责家里的男人半个不字。她知道瑞珠的死因,儿媳身边的这个大丫头,若不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也不会死得这么惨;而宝珠呢,虽然被认了义女,可尤氏知道,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微闭着眼睛假寐,尤氏感到一条温热的面巾覆在了自己额上,她睁开眼一看,二姐对她笑了笑,“我知道姐姐没有睡着,先给你擦擦脸,人能清醒些。小厨房里送来了午饭,姐姐多少吃一点,这还有一个多月呢,姐姐可得打起精神来!”尤氏叹了口气,强撑着爬了起来,就着二姐的手喝了几口汤水,心里越发愧疚起来。
老娘日常带着二姐往府里跑,珍蓉父子俩自然高乐不得,尤氏虽觉得不妥,又不好往外撵她们。秦可卿病后,尤老娘跑得更勤了,这让尤氏十分不解,这老娘在想什么呢?莫非她以为二姐能填房给贾蓉不成?蓉儿虽然日常对他二姨调笑,嘴上油滑,可老娘也不想想,这都岔着辈儿呢,难道叫妹妹给自己做儿媳?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再说了,蓉儿是个什么东西,她不知道?自己屋里但凡有个周正些的都让他受用了,学堂里族里清俊些的男孩儿他也不曾放过,百事不会,成日里只在男女之事上下功夫的人,老娘怎么这么糊涂?
有了三妹妹的再三叮嘱和拜托,她己尽力在其中周旋,不让父子俩近了二姐的身;二姐也并不似之前没有主见,倒一意的避着他们;来府中之后,二姐便时时在自己身前侍候照顾,与自己同卧同起,不让贾蓉有可趁之机,倒把老娘撇在一旁,两姐妹的感情还不错;再加上这半年来儿媳一直生着病,贾珍被牵扯着,没能有多少心思在二姐身上,这也算是不幸中之万幸。
可现在,儿媳妇突然死了,蓉儿自然是要续弦的,可自家的男人呢?儿媳妇不在了,面对这个千娇百媚的小姨子,只怕他是再不会撒手的,到时候她又能怎么办呢?还不是只能闭上眼睛,不听,不问,不管?
想到这里,尤氏又叹了口气,有些担心地问二姐,“三妹年前给你带了信,说年后会再过来京都,算算日子,也该到了吧?”
二姐闻言扶住尤氏,柔声道:“应该就这几天了。这几天府里有事,妹妹也不必像之前似的,硬撑着不肯过来。”又忍不住浅笑道:“不知为什么,听说妹妹要来,我倒放了一大半的心,好像有了依靠一般;可惜她只是个女孩儿,若她是男子,我就更加不会担心了。”
说着她看了尤氏一眼,轻捂檀口,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姐姐听不明白吧?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可我相信,妹妹她不会丢下我不管的。母亲带着我常住在姐姐府上,其实多有不便,我也劝过母亲多次,可她只管装聋作哑。我又不敢像妹妹那样和她拧着,妹妹若再不来,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说着她的眼底就渐渐泛起了泪光,愈显得我见犹怜。
尤氏不住的叹气,又将她抱在怀里,正要安慰她几句,就听门外银蝶来报:“大奶奶,三姨刚刚到,已经过来这边了!”
“当真?”
尤氏与二姐几乎异口同声地问,两人相互看了一眼,一时都喜不自禁,尤氏立刻便要从床上下来,“快,请三姨进来,我和二妹妹正·念叼她呢!”一面要去趿鞋子,一旁的炒豆儿忙跪在地上,将鞋给她穿上,显得十分恭谨。
“大姐,二姐!”褚英笑着从门帘处低头进来,脱下身上的外披给银宝拿着,这才飞扑过来,将尤氏和二姐一齐抱住,亲热地往她们中间蹭,“我想死你们了!”姐妹三人抱在一起,笑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