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周丰在城东的车马行转了一圈,竟没有找到合意的马车,稀稀落落几辆放在后院,不是太旧就是太小;车马行的人告诉他们,好的马车这两天都赁出去了,让他们等几天再来看看。褚英不甘心,就向周丰提议,可不可以干脆租几匹马。
周丰很干脆地拒绝了,“三姑娘,就算最温顺的母马,那也得练上个十天半个月的才能勉强骑乘,那还不能放马跑,何况还有何妈妈这个老人。我看咱们还是过两天再来吧?”
车行的伙计却是个精明人:“这位小哥,既是有老人孩子要骑乘,那不一定要骑马呀!咱们这里还有上好的大青骡,又能吃重,像这小姑娘坐上两个也没问题;脚程也不慢,又有耐力,吃食也没马儿那么挑剔,您何不去看看呢?”
周丰还要说什么,褚英却显然很动心,一叠声的让伙计带着去看看。栏里果然有十多匹青骡,大大小小,有几只看上去还分外雄壮,比一般的马儿还大些。褚英打听到这青骡性格温顺,也不用特地学骑乘,立即决定租上两头,一头驮何妈妈,一头驮自己和银宝;相对于马车来说,这青骡不择道路,不惧泥泞,要方便许多。
办妥了租赁事宜,褚英和周丰一人牵一头大青骡出了门子,没走几步,就听背后有人朗声道:“前面两位请留步!”
褚英听到声音熟悉,回头一看,却是冯紫英正走了过来,和他一起的两个人却不认识。那两人见冯紫英过来说事,便远远的站住了,两人自顾说着话。
冯紫英走到近前,上下打量褚英一番,“我倒怕我认错了,原来正是表二小姐,正想着沒处去寻你们呢!”原来褚英为了出门方便,平时都做男装打扮,今天还特意戴了顶遮阳笠,可但凡她行动说话,大半都认出她是女孩儿,有人只做不知,有的略诧异地看一眼也就罢了,倒没几个人是睁眼的瞎子。
褚英有些诧异,“冯公子找我有事儿?”
冯紫英就探下身子,从靴筒里摸出个纸折子,散开,里面是几张折得齐齐整整的银票,“柳兄弟前番在船上的时候,一时意气,害你失了许多银钱宝物,又受了令堂的责罚,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我后来又听说令尊已经病逝,想来寡妇孤女,过日子也不容易。这是我们弟兄的一点心意,送给你,算是略作补偿。”
褚英不肯收,“当日若不是两位在船上,我们母女三人便有性命在,也早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哪里还承望有今日!两位公子豪气任侠,我还想着若有再见之日,必要报答救命之恩,哪里还敢收你们的银子呢!”
冯紫英笑了,“二小姐能这样想,可见是个明白人,也就不枉费我等当日那番搏命。实说了吧,这个银子是我去你舅父家勒掯来的,你尽管拿着;我是无可无不可,我看你当有大用。”一面将一迭银票硬塞进禇英手里,“拿着罢。”又看向后面周丰正在吆喝着的两头大青骡,“这是要出远门?”
禇英想了想,就将自家的情况略说了些,当然并没有提起郑氏改嫁的事情,那就扯远了不是。冯紫英有些吃惊地问,“睢阳离此间甚远,你一个小姑娘家,不害怕么?”禇英笑道,“家中又没有父兄,我自己不出头,等着神仙来帮我不成?又有一说,天助自助之人,我姑且相信,老天爷会眷顾我吧。”
冯紫英不由在心里赞了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突然道,“不知道你们几时动身?我那柳兄弟近日要往平安州去,倒有好几日可以与你们同路。你们何不结伴同行?到时候一应起居宿行,他也可以关照一二。”
禇英心里打了个突,忙婉拒道,“不必了。我们这一路行去,老的老,小的小,没的拖累了柳公子的行程。”
冯紫英微微一笑,“不会。柳兄弟此番非为公干,乃是去寻访一位故人,行程上并不要紧。就这么说定了,你家住在何处?说个出门的日子,我让他家来寻你。”
禇英仍是推辞,“上次己是带累了两位,深恩未报,如何敢再麻烦柳公子呢?实是不必了。”
冯紫英看了她一眼,笑得意味深长,“姑娘莫非和我那柳兄弟有什么宿怨?我想着,好歹是同患难的交情,又不过是同行几日,何以这般苦辞?”
禇英自然和他说不清楚,正在苦苦思索着别的由头,冯紫英己断然道,“就这么说定了。四月十八是个宜出行的好日子,你们行程若顺利,正好到睢阳过端午节。柳兄弟和你们同行能得五六日,到了风津渡,他就北上了。那以后的路程,也还得你们自己走。”一面又招手让周丰过来。
周丰见此人丰神俊朗,知道非富即贵,忙走了过来,冯紫英便问他,“你们姑娘家住何处?离此间有多远?”
周丰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看了禇英一眼,在冯紫英的炯炯注目之下,禇英又不好向他使眼色,只得清了清嗓子;周丰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见禇英并没有说话,便应道,“姑娘新买的房子,就在崇左三坊夹马巷,离这里还有些路程。”瞥见禇英面色似有不豫,忙又道,“姑娘家里父母俱在,外人倒不好去打扰的。”
冯紫英又奇怪了,“父母俱在?我前几日回了趟扬州,打听得姑娘生父一年前似乎刚刚病逝,这却又是怎么一说?”
禇英无言,恨不得踢周丰一脚,一时气氛就尴尬了起来,周丰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多话,忙告罪退到一旁,留下褚英和冯紫英大眼瞪小眼。
褚英不肯说话,冯紫英也约略猜到了什么,因系家事,也知道不好再问,便一笑道,“罢了,我那边却还有点要紧事,你们大概也急着回去了,咱们这就别过吧!”一边告辞走了。
那和他一起的两人便也走了过来。看这边两人牵着大青骡慢慢的走了,其中一人便问冯紫英道:“看着眼生,是什么样人?咱们此次机密,冯兄可不能误了大事儿!”
冯紫英冷笑道:“做贼的非大白天蒙面,生怕别人不知道呢!你但凡是个实心做事的,就别见天挂在嘴边,我做事情,几时还轮到你说三道四呢?”
那人闻言差点跳了起来,被另外一人扯了下衣袖,才勉强抑制住火气,也冷笑一声:“我不过白问一句,哪里值当你就发这么大的火?在王爷面前做事,论起来我还在你前头,别说问问,就是凡事的安排,论理也该听我的。你不听我也就罢了,好歹别撕破这张脸,叫人好瞧着呢!”
冯紫英看他一眼,不再理会,径直往前走去,那人还要说什么,另外一人忙劝道:“好好的,又惹他做什么?你们不对付也不是一日两日,偏要在这大街上吵起来不成?但教此事过去,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大家再无交集,岂不是好?你便忍耐些吧!”一面说着,两人仍是跟着冯紫英,向前走去。
一切准备停当,褚英便要定下个出门的日子,这时出远门乃是大事,求神占卜是必须的。郑氏翻了又翻,确定四月十八是好日子,宜出行,褚英偏一口否定,道是十七就要出门。郑氏将黄历举到她眼前:“十七日诸事不宜,你看清楚了不曾?”
褚英笑道:“前次从扬州回来,母亲想必也是算了日子吧?结果又如何呢?况且这千里路途,偌大的地面,同一时刻,总有人平平安安,有人波折生事,那遇事的难道是挑错了时辰?我就觉得十七日好!”
郑氏被她气到,丢了黄历书在一旁,再不理她,褚英自回房收拾打点不提。至十七日清早,一大家子吃完早饭,行李包裹各收拾停当,一行五人便上路了。尤崇义为了表示自己的亲切,还安排两个小厮来帮忙挑行李,将几人一直送到城外。
一俟出城门,天高地阔,褚英顿时觉得无比松快。之前因她渐渐大了,郑氏也成日拘紧了她,不许再抛头露脸。谁知褚宗兆一死,家里又多逢变故,到如今,郑氏倒是还想管她来着,却早已力不从心。
但纵是如此,褚英与母亲和姐姐在一起时,内心也是压抑的。
已经知道结局的命运,要挣扎着去改变,这其中艰辛自不必说;更难过的是,她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存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贪恋与求不得,惟有忧惧与不安。她的担心与焦虑,从来就不比姐姐少,她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
而这自由的天地,自然的气息,她又能感受多久呢?末了,是不是仍要陷入这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绝境,脱不开那命运的禁锢呢?
渐思渐远,和她同骑的银宝似乎感受到了些什么,递过革囊给褚英,“姑娘喝点水吧!”
褚英想想已经走了两三个时辰,就招呼众人,“天气热,到前面树荫下歇歇再走罢!”
众人都下到地面上,周丰和周成牵着马和几头骡子到附近去吃草,饮水,银宝帮褚英擦汗,褚英又问何妈妈可还吃得消。
何妈妈却因为甚少出门,也从来没有骑过骡马,此时已深感不适,但她生性老实懦弱,便强撑着说不妨事。
歇息已毕,一行人重新上路,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听扑通一声,何妈妈一头从骡子上栽了下来,吓得那头大青骒退了好几步,好险没在她身上再踩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