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傅山在看着自己,禇英忙走到他跟前,笑着叫了一声,“傅先生,”又道,“我还有几个家下人等,就在不远处。其中有一位妈妈从骡子上摔下来了,我也不知道是中了暑,还是摔到头闭了气,还要烦请先生帮我看看。”
傅山点了点头,突然问道,“你方才说你的接生之术是从杂书上看来的,那书叫什么名字?”
褚英吃了一惊,用一种看怪物样的眼光看着他。傅山好看的长睫微微垂下,也不说话,似在等着她的回答。
褚英不由干笑了一声,“哪有此事!我,我是哄我那家仆呢,因我年纪小,家里人不许我接触此事,可我之前不都说了嘛,家母和祖母都是稳婆,那个,那个……”她谎话说不下去了,因为傅山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双秋水眼内,光华滟潋,如月射寒江,让人无法逼视。
“令堂和令祖母手艺果然精湛,为你挣下偌大家业,让你不但知书识礼,还可以呼奴唤婢。这样有名望的稳婆,应该十里八乡都有名号吧?姑娘说说看,她们姓甚名谁?不是我夸口,我既擅女科,这江南十几个州县,凡有名气些的稳婆,我都是识得的。”
见褚英涨红了脸,傅山终于收回了看她的目光,轻轻掸了掸自己的衣袖,声音极轻地问,“又或者,姑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褚英总算见识到这时候的聪明人了。
其实这时候的一般人和她也就差在见识,还有对事物的理解上。论起智商,倒并不至于有什么差别。这让褚英一直以来的自信和优越感突然坍塌了。
眼前的傅山虽然轻言细语,可褚英突然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如出鞘的利刃,散发出锋利冰冷的气息。浑如芒刺在背,又觉遍体生寒,褚英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傅,傅先生,此事,此事我一时说不清楚;若有机缘,我必如实以告,还望先生海涵。”
傅山又看了她一眼,片刻后点了点头,“甚好。我记着你今日的话,到时必聆听受教。只是,你可不要再扯谎,我生平最恨人不尽不实,你须记得。”他的眼中甚至带了丝笑意,然而森冷如实质的压力仍未散去。
褚英冷汗都出来了,忙赔笑道,“一定,一定,我再不敢胡说的。”
傅山这才走开了。
褚英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的内衫都湿透了,连双手都在微微发抖。
这人的气场太强大了。
褚英只能这么解释。
她却不知道,武功臻至化境的人,只要他愿意,很容易就会让人有一种压迫感。这是一种渊停岳峙的气势,一种慑人于无形的力量,不动声色间,就能让人心生颤栗,而傅山,恰恰就是这样的人。
又等了片刻,同行的另外几个人也过来了,周丰搀着何妈妈,银宝一见褚英就扑了过来,紧紧地抱着她,担心地问道:“姑娘,您没事儿吧?”连她也看出了褚英神色紧张,面色苍白。
“我没事儿,”褚英勉强笑了笑,摸摸她的头,“你们带着何妈妈先去吃饭,我一会就过来。”平复了一下心情,禇英这才又往厢房进去,就见那产妇正倚在炕床上喝着汤水。见褚英进来,她忙放下汤碗,“姑娘救了我母子,我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姓呢!姑娘家住何处?等我家相公回来,我必要他登门道谢的!”
褚英扶着她坐好,又在她身后塞了个软垫子,“少奶奶不必放在心上。我本是路过,既然见了你产程艰难,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这也是缘分。若问名姓,我父亲姓尤,我在家中行三,就住在金陵城内。此次乃是去睢阳,接我祖母和弟弟妹妹回家的,因此我在这里不能耽搁。可我心中还有一事:过得十天半个月,你这产伤便长好了,到时候那些缝线要及时拆掉。可我到时又不在此处,可怎么办才好呢?”
荀少奶奶也犯了难,虽然她也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傅先生,可他毕竟是个男人,产伤尽在隐秘处,这如何使得?
“姑娘便在此盘桓几日不行吗?到时我让公公派人陪着你们上路,备了上好良马,时间上想来也差不多?”
褚英想到尤崇义随时可能调离金陵,带走母亲和二姐,只得摇了摇头,“少奶奶,家中有事,委实耽误不得,还请见谅。”
两人一阵沉默,就听身后一个悦耳的男声道,“无妨,此事就交给我吧。”
褚英和荀少奶奶都吓了一跳,就见傅山从过门处打了帘子进来,“你只说说什么时候合适,该怎么做,我到时过来。”见荀少奶奶神色异样,便又道,“我有个女弟子,姓冒,年方十五,倒也机灵。尤三姑娘把拆缝线的法子说一说,她会知道怎么做的。”
褚英想了想,拆缝线其实是个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便让荀氏拿了一块布头给自己,在上面仿着缝伤口的样式,一针一结的缝了几针,又手把手教傅山如何拆缝线,拉线头,傅山果然一学就会。
这让傅山有些意外,微微的笑了,“我还以为你会挟艺自重,不肯轻易教人呢。”
这一笑如春风拂面,禇英不由的也笑了,“哪有此事!若是有人愿意学,我还想多教几个徒弟,摆摆师父的谱呢!”
傅山一怔,随即又笑了起来,“很好。”
他正要再说些什么,就见银宝在人的带领下也从里屋跑了进来,“姑娘,别人都吃完了,这里给咱们留了一桌席面,只等着姑娘过去!姑娘事完了吗?我肚子饿了!”
禇英就笑着牵了她的手,“好,咱们这就过去吧!”
到了后院厨房,见果然有一桌席面摆在院子里,周丰周成两兄弟,还有何妈妈都己在桌旁坐定,正等着禇英到来。
褚英怪他们没有先吃,给自己留一点就行,银宝笑嘻嘻地夹了只鸭腿给禇英,“姑娘吃吧,若是让周成哥哥动了筷子,这桌上就没有好东西了。”
周成闹了个大红脸,立刻反驳,“谁说呢?难道我就不知道给姑娘留着好吃的?”
禇英笑着给两人夹菜,“吃饭,吃饭,这是在别人家里面呢,别吵吵。”又将搁在自己面前的碧粳粥放到何妈妈面前,“妈妈吃点清淡的,免得待会不受用。”
一桌子人高高兴兴的吃着饭,却不知道傅山在内屋撩开帘子看了他们好一阵儿。
吃完饭,天色己晚,荀老爷带着家下人等极力挽留褚英一行,“眼见着已赶不到前面镇上,恩人何不歇一夜再走?房间都备好了,被褥都是干净的,明天吃完早饭再走不迟呀!”
一干人都看着褚英,等她拿主意。褚英想了想,便同意了。产后数小时其实都还有大出血的危险,她确实有必要留下来看顾。只是,万一这种情况发生了,没有现代的药物,她也是束手无策的。
傅山自称擅于女科,他若遇到这种情形,会有什么处理方法呢?
想到这里,褚英决定去寻他讨教一番,不料荀家人告诉她,傅山已经离开了。
这人!
怎么不辞而别呢?!她还打算向他请教一番,他是如何以汤剂或针炙止血的说!
见她怏怏不乐,那荀家人又道:“不过傅先生说了,十日之后,他会带着弟子来复诊,顺便看看孩子的情况。”
褚英闻言只能作罢。
一夜不提。第二天早上,荀家人封了充足的谢礼,各种熟食鸡蛋果子更是装了一大包,若非褚英以天气热食物易坏推辞,这些东西还会更多。
几人离了荀家,又沿着官道走了两个多时辰,就听见后面一人一马疾驰而来,攸忽间便超过了他们,马上少年身形轻盈劲瘦,打马如飞,白色衣袂高高扬起。
一纵而过之后,马上之人回过头来,嘲讽般看了他们一眼,便接着打马飞驰而去了。
“怎么看着像是之前船上那位姓柳的小哥啊?姑娘,你瞧着是不是?莫不是我眼花了?”何妈妈问褚英。
褚英当然认出了马上之人正是柳湘莲,深吸一口气,她故做淡然地道:“妈妈没看错,确实是他。不过看起来人家有急事。咱们只管走自己的吧!”
真是不消停!
作者有话要说: 三姐想,总是碰到麻烦精,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第24章 结不完的梁子
行至晌午,一行人在路边茶棚休息了小半个时辰。眼见天色渐渐阴了下来,褚英问过卖茶的老汉,知道前面是十几里的老林子,过去就是一个叫榆林镇的地方,晚上可以歇脚。
想了想,褚英对众人道:“我看咱们还是尽快上路。这老丈说前面山路崎岖,只怕难走得很。晚上我们若不能赶到榆林镇,可就要在山里过夜了,就算没有剪径的强盗,碰到些野物也够吓人的!”这时代生态环境还没有被破坏,群山莽莽间,各种野猪野豹山猫时有出没,众人知道褚英说的在理,连忙称是。
山路倒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走,只是两旁林木茂密,人骑在骡马上不时会被刮到头脸,众人只好下马步行。不但要走路,各人还要和自己的坐骑拉拉扯扯,免得它们去吃路旁的青草嫩叶,这样行路的速度就更慢了。约莫又走了两个多时辰,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众人也都累得够呛,连一直在叽叽喳喳说笑的银宝也没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