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左耳里是黑雾的叹息,右耳当中是死柄木气急败坏的叫喊声。他总是容易生气,大发脾气;他是个认为世界只围绕他一个人转动的自大狂。
男孩往边上缩了缩,躲过了一个硬邦邦的沙包。
也不知道这东西对方到底是哪里来的。
他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书,仿佛它是什么无限的珍宝。
因为他知道,再过不久他就会迎来一阵毒打。
“中岛敦!!!” 死柄木开始尖叫了。他的喊声几乎要掀翻整个屋顶。
近来,对方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差劲了。他是一点就着的火药桶吗?
男孩听见声音后迅速站了起来,他把珍宝重新放进了书架里,换了一本《安徒生童话》出来。
他像过往一样打开了死柄木的房间门,然后又轻轻合上。
少年正用那双红瞳看着他。
这不就和孤儿院里一样了吗?男孩心中想。他的思想飘散在迷迷茫茫不知何人制造的雾气里,死柄木弔已经扯住了他的头发。对方似乎是把他当成了欧尔麦特——模样的沙包。
他和那个欧尔麦特一点也不像好吗?
死柄木只是自顾自地咒骂着:“欧尔麦特……死……去死啊!”
真的要痛死了。
他疼得眼泪汪汪。
潜意识里的白虎安安静静地坐在他的身旁,他身上散发着无尽的温柔的光辉。
半个小时以后,死柄木弔打累了。他像是力竭了一般坐在地上,边上的椅子在他的触碰之下已经化作了一片灰烬。
男孩费力地抓过童话书,翻过了即将开始的,今天的新故事。
《幽灵船》
“……船长惊恐地发现,桅杆上面帮着一个失去了一条舌头的男人……”
讨厌,虽然知道童话的原版大多数都是这样的,可他一点也不想念这么可怕的故事。
他偷偷瞄了一眼死柄木,发现对方已经睡着了。
呼——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男孩扯过毯子,把那个靠在床头的少年给遮了起来。
好痛好痛好痛——此时的他又开始叫唤他的疼痛;他的心也在叫唤着他的悲惨。
来回往复,循环到底。解不开的结,莫比乌斯环。
死柄木在睡梦里的时候是最让男孩放松的。但是对方似乎天天被噩梦困扰,每一个梦里都有让他痛哭流涕的事情。
“妈妈……”
啊,是个缺爱的孩子呢。
虽然他也没这么资格说啦。
男孩拉了拉自己被扯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悄悄离开了这个房间。黑雾还在吧台后面慢吞吞地擦着本来就干净的不得了的杯子。
他有些羞愧地移过了脑袋,这样一来,两个人的视线就不会对上了。
男孩放轻脚步走在过道里,他想要去其它安静点的地方走走。
过道不长,但是幽黑神秘,没有灯光来照明。
男孩扒着墙壁,缓慢地向前走去。前方有几丝灯光从似乎是门的地方泄露了出来。
门?
通向哪里?
渴望压倒了恐惧,可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渴望的东西是什么。
狭窄的门被他打开了。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堵墙壁,墙壁前方摆着一块巨大的落地镜。镜子的石框边上篆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似乎是文字。
男孩明明不认识那些文字,却能读出那些字眼的含义是什么。他似乎在哪里见到过这些字……从某本古老的书里。可他依稀记得那本书是空白的,没有一丝内容的,可那些奇妙的字眼像是直接深深地映刻在他的脑子里。
带着悠久的,超越人类社会的历史。
“——”
他听见自己的嘴巴不自觉地念出那晦涩的文字,每一个音节都在嘴里千般回转。
他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回忆之镜”
充满了回忆的镜子。
那泛黄的镜面似乎是因为他人的到来而兴奋得泛起了涟漪,一阵阵的水波向外波动。
男孩恍惚了一会儿,再次睁眼,发现自己似乎来到了镜子里面。
他就在镜子里面,随着黑暗,空气,孤独,一起度过那漫长的时光。
某一天,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人打开了。一道纤细的身影摇摇晃晃,像是喝了酒一般地走了进来。
女性。身上穿着花点的深色和服。
毫无意义她喝了酒,脸上带着醉醺醺的酡红。
是太宰小姐。
男孩忘记了自己在镜内,也忘记了对方只不过是一段回忆。他因为恐惧而向后走去。
女人毫不迟疑地坐在了地上,她袖子里的那个酒瓶应声落地。
男孩觉得女人像是在看她;但对方只不过是再看这面回忆之境。
镜子里有什么呢?
太宰小姐想要回忆的东西是什么呢?
男孩身后出现了画面。他原以为自己会看到对方的家人,对方的朋友,对方的爱人,可是通通不是。这个年轻女人的回忆所展现在男孩眼前的,只不过是一个怪物。漆黑的,又或是五彩斑斓的。它(请容许使用这个词,男孩无法分辨那个物体到底是男是女,是否拥有性别)有着硕大的脑袋,可是脖子下面的身体却细小伶仃,像个竹竿。
奇怪的巨婴。
在男孩眼中,黑色的“巨婴”摇摇摆摆地走了几步,然后跌坐在地面上;然后站起,重复走的动作,再次倒下。
看着那个黑色“巨婴”,男孩心中竟然生出了不忍之情。
好可怜……好可怜啊。简直和被院长,被死柄木殴打过后的他一般站不起身,走不动路。
女性舔了舔酒瓶子边上那几滴酒液,她的头发像是蛇一样蜿蜒在侧脸和眉毛以上的部分。
“我呀。” 她的嗓音低沉,像是夜晚时分偷偷冲过沙滩的海浪;海水蕴在冷风和礁石里。
黑色的“巨婴”伏在地上,轻轻哭泣着。它的哭声有如婴儿,而它本身看上去却像一个怪物。
好可怜。
他每次看到这样子的人和物都会忍不住伸出手去。
锦子快要死掉的兔子也是这么可怜兮兮的模样的。
男孩还记得他在孤儿院里的时候,和他一个房间的锦子曾经养过一只很可爱的兔子,是过来领养孩子的人送给她的。锦子很喜欢那只兔子,可她自己也常常不能吃饱,兔子又怎么活呢?没几天以后,原本活蹦乱跳的兔子就变得奄奄一息了,它脆弱的就像这个黑色的怪物。但男孩又觉得它像锦子,它像锦子那边微微哭泣着。
“胆小鬼……嗝。” 女性打了个酒嗝,然后看似很傻地笑了起来,“胆小鬼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也会受伤……好羞耻好羞耻!拿这句写在我的墓碑上实在是太羞耻了。” 太宰治又咯咯地笑了两声。
她现在几乎是半个身子都趴在地上了,那团凌乱的深发像蜘蛛脚一样动来动去。
好像。
和它的姿态好像。
男孩在黑色的怪物身边盘腿坐了下来。
“你还好吗?”他带着害怕,轻轻地摸了摸对方的脑袋(那个位置大概就是脑袋)
它大声地哭了起来,比男孩更像是一个孩子。
太宰治眯了眯眼睛。她似乎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小时候画的那副自画像;那副地狱的画。
“什么呀……”她小声嘟囔着,“是我喝醉了还是有人在镜子上画画了——我才不长这样呢。”她看上去像是在发酒疯了,直接上手去擦那面镜面泛黄的镜子。刺啦刺啦刺耳的声音是这个狭间里唯一的背景音乐。
男孩开始尝试给那个哭泣的怪物一个拥抱。就在那时,女性疯狂擦拭镜面的行为停止了。她一拳砸在镜子上,感觉像是下一秒就会砸破这个脆弱的落地镜。
不被他人知晓,名为“回忆之镜”的镜子以它的冷漠看着女性的举动。
太宰治的侧脸像是粘了胶水一样黏在了镜面上。
一行热泪顺势滑下。
“织——田——作——”
生-命-之-光。
天使。
“若我能以我的死亡——”她低声呢喃着,那个男性的名字听在男孩耳中模糊不清。接下来迎接他的是良久的沉默。
那张不哭也不笑的脸上只有宛如玻璃弹珠一样的鸢色眼睛,像是平面,不笑的猫。
“我忘了。”
“我忘了我现在死不来了。”
天使失去了呼吸。
男孩怀中的黑色怪物变得冰冷僵硬;它随着主人的心一同死去了。
那是男孩第一次真正接近太宰治。
好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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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柄木最近对他好了一点,但也只是好了一点而已。
也许是因为有人能容纳他的愤怒,他的心机,他的死气沉沉——
死柄木开始不再连名带姓地喊男孩的名字了,他最爱干的事情就是把对方名放在嘴巴里咀嚼。
我本来不叫这个的。男孩心里想。但是没有人知道这回事。
他坐在死柄木边上看书,对方时不时会生气,会把边上的东西砸到他身上来。但是有的时候,死柄木又会像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样哭搭搭。
就像精神分-裂了一样。
男孩会抚摸着少年的背,努力说出(学习)如同母亲般温柔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