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贾琏回房没找着凤姐并平儿,喊了常随旺儿道:“去给我把王氏找回来,爷们儿的脸面都叫她踩在脚底碾了,不教训一顿都不晓得厉害!”平日凤姐对贾连身边小厮一向没正眼儿的,只防着他们给主子办事儿放风,因此旺儿且巴不得凤姐吃个瘪,领了命就巴巴儿往正院儿跑,想着先把二奶奶主仆两个骗回院子再论其他。贾琏见旺儿去了,左想右想越想越气,竟现眼现到一群下人眼里,立时恨不得把凤姐当场打死。结果等了又等也听不见人影,有外面回来的粗使婆子说二奶奶在正院呢,且回不来,还把旺儿扣着让跪在院子里磕头赔罪。贾琏一听火气更胜,只道这妇人无法无天了,眼见墙上挂了把没开刃的剑,想也不想拔出来掂在手上就往正院儿里跑。
彼时邢夫人、王夫人俱在,娘儿们正说说笑笑,这头外面贾琏的小厮杀鸡抹脖子的给平儿使眼色,平儿没看见倒让坐在主位上的贾母看个正着。老太太也没说什么,只叫媳妇子看着旺儿叫他跪在外头重新学规矩,没说几句话又看见贾琏披散个衣服拿了把剑冲进来直奔凤姐而去。平儿喊了一声,忙护在凤姐身前不叫贾琏碰了她,贾老太太坐在上首气得拿了拐杖砸下来,正砸在贾琏额头才叫他消停。当下贾母气急败坏冲身后站着的鸳鸯道:“去把他老子喊来,媳妇正作着胎,青天白日就急头白脸不分青红皂白冲进来喊打喊杀,反了天了。我且在跟前坐着呢,看他老子来了敢不敢!”
贾琏这会子那股羞恼之意方才退下去,后脊梁立时泛了蹭白毛汗出来,当场扔了手里家伙“咣当”一声跪在地下不敢动弹,只强者脖子道:“好叫老祖宗知道,这妇人留不得,竟敢陷害亲夫!”贾母且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那边邢夫人冷笑道:“她素日胆大,还有甚么不敢的。”王夫人忙截住她的话头子添了一句:“这里头别是另有内情?凤丫头一向勤谨小心,不是个作耗的。”
邢夫人张嘴待说,贾母拍了下桌子怒道:“让你们说话了吗,规矩呢?刚还见家下小子跟个贼似的探头探脑。想着给你们这些管家的留脸面没说什么,岂知你们自己个儿也是这样儿!”这话就有点重了,邢夫人王夫人吓得连忙跪下连连请罪,并凤姐也带了平儿跪下哭诉道:“实不知今儿又哪里招了爷的眼了。一大早叔叔派人送了礼过来,我想着拿嫁妆库里东西凑一凑好还礼呢,刚派人去开库拿东西,好半天也没回,我这里也懒怠怠的就说先来老祖宗这里问安回去再翻找,话还没说完呢凭空就戴了这么大顶帽子。”
贾母只催鸳鸯去喊贾赦,又派素云叫了赖大过来,前因后果这么一问,气得贾老太太又拿了桌上一个木瓜摆件儿砸到贾琏肩膀头道:“家里是亏了你还是欠了你?竟跟害了馋痨似的,娇妻美妾还不够你兴的,甚么腥的臭的都往屋里拉。凤丫头平日霸王一样,今日叫你唬得可怜!”说着凤姐见缝插针呜咽两声儿,又有平儿惶惶然与她挤在一处,果然一副吓坏了的模样,再去看贾琏越发显得人嫌狗厌的。
这会功夫贾赦从外边儿进来,先是一脚踢趴下外头还跪着的旺儿,进来随手抄了桌上供着的一条伽蓝木如意雕件儿就往贾琏头上身上敲。贾琏不敢躲,耸着个肩膀抬手捂了脑袋求饶,贾赦打了总有十几下,累了,这才把如意扔桌上。那边贾母瞪着眼睛半天没出声,再看看贾琏叫打得满头满脸的血印子,恨得指着贾赦骂道:“你这是打谁来着?儿子没教好喊你过来管管,你就往你老娘脸上打!甭说琏哥儿的事儿,你这做老子的上梁不正,下梁自然是个歪的。一院子姬妾姑娘,天天鬼哭狼嚎弄鬼掉猴儿的,偌大一把年纪,脸呢!”骂得贾赦蔫巴巴挨了贾琏一并跪下,老太太气得直喘。
鸳鸯琥珀等丫鬟看了竟不大好,忙上前揉胸口的揉胸口,哄劝的哄劝,好半晌贾老太太才倒过气儿来道:“论理,你是家里袭了爵的爷,少不得一家生计前程都压在你身上,平日里不说好生保养,竟只顾着和那些玩意儿胡闹!”说着又横了邢夫人一眼:“你也太三从四德了些,都不知道劝一劝,自己个儿院子都料理不清白,还今天这个明天那个乌眼鸡似的,竟省省吧!”说完让鸳鸯扶了凤姐主仆两个起来重新坐下,又喊王夫人起身对她道:“你平日就是个闷的,受了屈也不知道出声儿,先坐着吧。”
此时厅中只跪了大房三口。贾赦憋了半天也只一味认错,邢夫人低头跪着后脖颈烧得一片通红,贾琏龇牙咧嘴疼的直哼。贾母坐在上首看了一遍,突然心灰意冷道:“都起吧,我这老婆子的话越来越不中用了。大老爷并大太太把琏哥儿带回去,凤丫头今日受了惊吓,少不得再请大夫过来看看。”说完挥手让大房三人退下。
贾赦果然拉了儿子起身,拱手弯弯腰就往外走,邢夫人在后头勉强跟着,刚进东院儿就听贾赦对婆子道:“扶你们太太回房好生休息,没事儿就别出来了。”几个粗使婆子就地簇拥邢夫人回去,这边贾赦头也不回只对贾琏道了“跟上”二字。待进了东院儿书房,贾赦回头拿了博古架上一条鞭子照着贾琏腿又是一阵猛抽。抽完对躺在地上的贾琏道:“知道老子为甚么抽你么?连个妇人都治不住,自己院子里的事儿且弄得满天皆知,还能指望你作甚!你那媳妇子,要打也得想想肚子里的崽子和人叔叔,哪一个是你得罪得起的!”因着九月里,衣裳不比夏日轻薄,贾赦又是酒糟透了的,手上没有甚力气,贾连身上也只是看着吓人,并未伤筋动骨。贾赦打儿子打得胳膊疼,扔了鞭子又一顿把贾琏骂了个狗血淋头,末了才喊人叫大夫给琏二爷看伤。
这边凤姐和平儿果然没回东院,就留在贾母院子里凑合着过了一夜,到第二天贾琏背了根荆条走过来,脸上讪讪的先给老太太道不是:“孙儿昨日灌了几口黄汤,惊扰老祖宗了,请老祖宗责罚。”贾母戴了鸳鸯捧过来的水晶眼镜儿看了看他,板着脸道:“可不是要罚,要我说你老子捶你一顿且锤的好,凤丫头并平儿两个好丫头还不够你糟践的,非得出去外面打野食儿。”看了一回又有点心疼孩子头脸上的伤,只扭开脸道:“你去寻点子药用用,别顶着张开了染料铺子的脸,不雅相!今后再不许这样了,去给你媳妇儿陪个不是罢!”
这贾琏脸皮也厚,起身往凤姐跟前一站。拱手作了个大揖道:“昨儿是我糊涂油蒙了心,冤枉委屈奶奶了,求奶奶原谅一回。今后再不敢,奶奶说往东我都不带往西看一眼!”又是好一番赌咒发誓,总算凤姐掩了脸道:“也是我往日太严苛,才让爷老偷偷摸摸的,不然这次也不至于丢好大脸,今后凭爷看上谁要抬举谁呢,只管大大方方说,哪里敢就不从了?”
如此这般,上头坐着的贾老太太方才缓了脸色道:“这才是了,小两口总有吵闹摔打的时候,总不行真动刀动枪,顶两句就罢了。再有琏哥儿,不许惹你媳妇儿生气,不然我这儿都不饶你!”凤姐并贾琏一齐跪下给贾母磕了个头,这件事儿才算是勉强过去了。
贾母年龄大了,昨日叫大房一闹,晚上走了觉,今儿精气神儿都倦倦的,少不得要再躺躺。凤姐见状忙告辞叫平儿扶着退了出来,贾琏忙跟在后头,直走进院子才张嘴抱怨道:“你这也太狠了,昨日叫一群家下人堵了,可不是邪火蹭一下蹿出了天灵盖儿。要不是看在儿子份儿上,少不了你一顿结实的。”凤姐早知道他乃是个色厉内荏的主,压根儿不怕,只冷哼一声扶了平儿扭头就走,把个贾琏撂在院子里气得又骂了半天。本想去外头销金窟找点乐子,一抬腿牵着伤口只觉浑身疼痛,只得悻悻回书房躺着养伤去了。
到了年底,还没进腊月,忽然传出来今上服仙丹服得竟有些不妥的消息。又有北边儿蛮族不断南侵,边军一天能告上三四回急,朝中诸大人都愁的不行,欲进言册立皇储又怕招了皇帝的眼,只得憋憋屈屈陪着老皇帝一天天熬。
要宝钗说,那些道士合出来的丹药里能有甚好东西?尽是用朱砂生汞作底,偏又杜撰出来些稀奇古怪的引子,听上去玄之又玄,实则全是骗钱的玩意儿,看个新鲜还成,真叫吃下去指定不会有好果子,偏就有人还死心塌地的信,也是无可奈何了。她正在屋里和几个丫头们聊呢,外头薛蟠又带了那姓沈的锦衣卫佥事回来。
宝钗心下暗道,这人也真是好涵养,几次见着哥哥在人官服上拍了爪子印儿上去,沈佥事最多咬牙切齿一番,到底没对薛大呆子动手。因着一来二去都熟了,因此两下里倒不必刻意避讳,宝钗只道自家早就把那些要命的账本子供出去了,左右无甚可怕的,反倒大方起来。沈玉见了她,远远看了一眼就拉了薛蟠往正院绕着先去拜见薛太太,薛太太倒是越来越喜欢这一笑凤眼儿眯眯的后生,见他身上飞鱼服好似换了一件儿,再仔细瞅瞅料子,就笑着道:“还没贺你高升呢,也不说一声,竟见外呢!”沈玉只笑笑,且不好说这从三品的同知乃是从您府上那些账本子来的,起身拱了拱手连道惭愧,薛蟠听了就在一旁撺掇着喊上熟人出去自家酒楼里吃酒。“沈大厨”生怕去了叫掌柜的看出端倪忙拦住他,又说下回带他去认识几个弟兄,这才好说歹说哄了薛蟠安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