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哥儿院子里不许再用丫头了,家生子里挑些机灵的小子,并一些干净朴实的婆子上来,等出了热孝好好寻访位严师回来教导蟠哥儿,势必要把他的毛病给扳过来。你们统统不许来求情,我看谁求情谁就和那些人是一伙的,薛家庙小,供不下这么些大佛。”薛太太刚把儿子的院子给理了一遍,里面大大小小穿红着绿的丫鬟直看得她心慌气短——蟠儿才多大?这屋里竟是已经没几个完璧之身了,敢再这么继续下去将来只怕薛家子嗣有碍!
怪不得丈夫死了还要巴巴爬上来骂她一顿,若是事情真的到了那一步,可不要把一家老小都坑死,到时候她自己又能有什么好处?!
“姑娘那边传话让人好好服侍,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张嘴。另外,你们再去打听下周围都有些甚么名寺宝刹,我在家里带着你们做些鞋袜,抄些经书布施出去。再者,跟那些铺子里的掌柜们说一声,附近哪有铺桥补路的事儿报上来,核下银钱送一些去,咱们也多做做好事积些阴德。”她一口气说了一车子话,口都说干了才停下来喝口茶挥手让下人们退下去做事。
身边有些和被拉下去丫鬟婆子沾亲带故的媳妇子,嘴都张了一半呼啦啦听太太这么一说,忙都重新闭上低头福了福,再不敢做声,依言下去传话的传话,做事的做事。
未过几日,薛家为已故家主积德行善的事儿就传了出去。薛太太果然着几个有年岁的老掌柜将金陵城里几座年久失修的桥整了整,又带着家里使唤的下人做了不少僧鞋僧帽。就连宝钗也起身领了丫鬟们抄出数卷经书并一大包大包散碎银两铜钱一齐遣人赠与周围寺庙的和尚们,权当谢神佛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宝钗在屋里严严实实捂了半个月,直到快进了腊八才获准踏出房门。她也不像一般小孩那样使小性子闹着要如何如何,只穿了厚实衣服外面又套上白绫子素缎面儿的斗篷,由着莺儿并几个新换来的小丫头团团围了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时下风气女子身形还是以纤细袅娜为美,像她将来那般丰腴凹凸的大多要被诟病为“轻佻”,与其将来苛待着自己,不如从小注意,也省得今后吃不敢吃、喝不敢喝。
醒来养病这几日,菜蔬汤水味道都淡,反倒让她觉得这些清淡咸鲜的滋味比之厚甘更足,之前颇喜的甜烂油腻之物不再得其喜爱。厨下看着苗头自是顺风就改了手艺,一家三口一起吃着竟是都清减下来,外面不知道的还道薛家遗孀遗孤坚贞孝顺,守孝守得病了不说,全家连体形都苦得小了一号,连带着整日被亲妈下狠手收拾得嗷嗷叫满头包的薛蟠也云里雾里成了个孝子。
薛太太得了这些好处,越发对儿子管束的严格,发狠誓必要在三年孝期里把孩子掰过来,将来好歹读几卷书,功名考不考的就听师傅的话吧!她命人备上纸笔,沉吟再三写了封信给娘家,只说男孩儿大了需求个严厉高明的师傅□□,自己寡妇孀居不好出头露面四处寻访。薛家虽有名号,终究只是商人,只怕有名望的先生轻易不肯来坐馆,无可奈何之下只有求娘家兄长出头举荐一位,必会对师傅尊敬有加云云。
片刻功夫信已写成,薛太太唤来薛家老仆将信当面封好交给他:“将此信送去我娘家、时任京营节度使的兄长那里。送到你也别急着回来,等我兄长有回信了陪着先生一块往金陵来。此番是为了大爷将来的造化,万万放在心上莫耽误了。”那老仆一听如此,千万小心着将信藏在贴身衣袋里,退下去账房领了路费,连口水都不曾多喝便打马上官道往京中一路奔去。
第3章
话说这信由老家人送到王子腾手上,他看完后几乎惊讶的要抬手揉揉眼睛。自家很有些糊涂的幼妹竟然活着活着脑子突然清醒过来,可见薛家气数未尽,说不得还能再传上三代。他立刻喊来清客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幕僚先生拱拱手笑道:“可见是缘分到了,再不必为这事让东翁烦心。在下乡里有位同年,学识任人考校也尽没问题的,只一点,运气不好。当日殿试时居然坏了肚子,勉强写出篇文章,虽不至于被黜但也不得圣心,进了同进士之流。他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不肯叫人笑话‘如夫人’,竟挂冠而去了。现在家中老娘有病急需银钱,少不得求上门来讨个活计。在下想吧,这人脾气硬,做个幕僚只怕惹得东翁不快,还不等张嘴,却又有这等好事来了。当个西席先生可不正好?家里淘气的男孩子再没不怕他的,眼睛一瞪一吼,任他有多顽劣的学生都要俯首帖耳乖乖听话哩。”
王子腾听的有趣,忙对幕僚到:“此人现在何处?先请来与我见见。说不得,那也是我的外甥,若是将来有出息我这做舅舅的难道还靠不上他了?”
幕僚笑嘻嘻的唱了个大喏,拱手退出去,盏茶时间便领了个身形魁梧的大汉进来。王子腾抬眼一瞧:嚯!这哪里像个读书人?分明该是条军中好汉子!
这人礼节倒是熟悉,行礼分了宾主后自我介绍道:“在下姓万,和徐先生是同乡同年又是同榜。说来惭愧,进学之后又没耐心等着补缺,回老家种了几年地,因着老娘病了需要银钱买些好药,这才腆着脸出来求一求。”
王子腾觉着这人有点意思,抬手握拳在唇边轻咳了一下:“我这里倒有个好地方荐你过去,乃是金陵城中我那妹子家。她膝下有个男孩,想求个有学识有手段的先生好好调理一番。主家说了,任先生怎么教导弟子都是不管的,要打认打,要骂认骂,月银二十两,每季衣服四身儿,有老人家一起跟去也管分派小丫头伺候,你可愿意?”
可没有什么不愿意的,一般中等人家家里的姑娘月银也只二两就尽够,二十两,天天吃人参也使得!万先生自没什么不满,真要他做幕僚只怕不过两天就要和主家吵起来,教导个小学生有甚为难的?更难得主家先把话放了出来,后面就是真的要收拾弟子,至少银两到手就算跑路也没什么关系。
他思索了几下便痛快点头:“王大人家的子侄再没有不好的,无非是想让孩子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罢了,在下自当尽心竭力。只一件,我须得回趟老家接下老娘一同过去,不知道……”
王子腾合掌大笑:“我那妹子派了老仆过来,我与你修书一封,让他随你去接你老娘,一路也好有个照应。”
万先生大喜,团团不住的鞠躬道谢,这人说起感激的话来倒也舌灿莲花,让人听得心里怪舒服的。王子腾又与他说了会话便将人让出去,回头吩咐守在书房的长随:“去准备一份程仪给万先生带上,送佛送到西嘛。”
此事暂且按下不提,单说宝钗这边。自打身子好起来,薛大姑娘百宝阁上的女四书就被她赏给了房里莺儿几个丫鬟拿去识字用,倒是命人收集了不少《齐民要术》、《氾胜之书》、《水经注》、《梦溪笔谈》、《九章算术》并《周髀》之类杂学杂术摆起来细细研读。薛太太有时嘲笑她也能振振有词的回道:“我又不打算考个女状元回来,三百千千并女四书知道便是了。及至大学中庸之类买回来都是给哥哥看的,只有这些所谓杂学,将来当家理事不少都用得,可不是要趁现在闲散仔细读一读?”
“呸!臊得慌。甚么当家理事,姑娘家家可不兴把这些话挂在嘴边。”薛太太轻轻在女儿胳膊上拍了一下:“这么样,明儿起你和我一起去花厅先听听管事们回事儿,多学学总是好的,可这话只能长辈给你安排,姑娘家心思这么多要叫人诟病。往后可不能在人前这么说,知道了吗?”她本是一片慈母心肠,只因见识浅总想着靠了荣宁二府,上辈子才害了女儿一生。可宝钗已是苦过一遍,这会子又如何肯重蹈覆辙?当下只是笑了笑不再多语,过后仍是如此不曾改变,薛太太也就随她去了。
她心里盘算的真,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甚么贾家王家,四王八公之类,最后还不都是烟消云散。论到底,若是当初能有些傍身之技也不必依附着贾雨村,其后更不必随之流放;退一万步,便是哥哥娶了不贤不良的嫂子,若有本事她也可自带了母亲出门另立门户;至于“金玉良缘”这般害人不浅的冤孽她是再也不信了,那人已有了木石前盟,她又何苦百般思量千般算计,枉做小人!
打定主意,宝钗先是认真把院子里几个丫鬟婆子看了一遍,有那平日偷奸耍滑的直接找理由黜了,空下位置来就想填几个将来能为臂膀的。原本两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八个粗使丫头并十个粗使婆子和一个奶妈子,奶妈子家里近日添了小孙子,加之年龄渐长,颇有些力不从心,对丫头们的管束也松懈起来。
宝钗只把她单喊进内室笑道:“这些年辛苦吴妈妈啦,听闻你媳妇子给家添丁进口,我前儿病了,没赶上贺一贺,今儿把份子随了!”吴妈妈笑成朵菊花接过装了银子的荷包回道:“谢姑娘还记着我这老不中用的,将来让家里小子来给您磕头!”正说着,莺儿端了茶上来复又退去,宝钗端起茶杯没喝,只皱眉叹了口气,奶妈子便急了:“我的姑娘啊,年纪轻轻叹气怕把福气都叹没了,呸呸呸!”宝钗把手里茶杯放下:“年后怕是太太要给我寻几个嬷嬷了,吴妈妈这里可想好该怎么办?论理,我带是能不管不顾,可好歹吃了几年奶,总不能让你没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