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也不理她,待婆子把手里惦着的水壶放下走掉才勉强爬着捡过衣裤套上。这样的衣服往年在家里连粗使下人都不穿的,到现在居然比那些绫罗绸缎更能得她眼。
反正也已经陷入泥滩,多一层少一层污秽又能怎样?当日宝玉出走她就该吊死,熬到现今无论如何也要问个答案,不然真是死不瞑目!
我到底,是哪里不如你的意了?
衣物上身,好歹是不冷了,想起昨晚的遭遇就频频作呕,她一点也不想吃什么东西,只抱着水壶一气灌下去不少。那黑脸婆子再来的时候后面跟了个行动妖佻的女人,脸上擦着粉,穿得花红柳绿的拧着腰过来仔细看了看脸和手,又抹了把身上立时笑得尖牙不见眼:“虽然已经开过苞年纪也大了,瞧这一身细皮嫩肉的,多稀罕啊!二两银子,可不少了吧?”
婆子也笑起来:“这可是没本儿的买卖,您回去一注就尽够赚回本钱啦!家里留了话,说是低于十五两您就等下次吧,这样儿的留着生娃都行呢。”
两人竟是当着宝钗的面讨价还价起来,她只低头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押解流放这一路上,她一个女人无论如何也跑不掉,进了边城也有如进了笼子的老鼠,只有跟着老鸨子出了这里才算能寻出条活路。听闻南京往西几个寺院恍惚进了个看破红尘的世家公子哥儿,与和尚们处得甚是不快,说不得正是她要寻的人,便是死也要寻个公道再死,阎罗殿上好与满天神佛分说。
到底是我薛氏宝钗不贤不良,还是你贾家宝玉枉为人夫!
那鸨儿同黑脸婆子嘀咕许久,往宝钗脸上瞄了又瞄,最后还是舍不得“嗐”了一声:“罢了!十两银子,保证你们后顾无忧!不然管叫砸了我的招牌。”
婆子笑嘻嘻接过银子,拉着宝钗,也不管她能走得不能走得,跟着老鸨把人就给塞进了停在后门的马车上:“你且自去挣条命吧,我这里是顾不得了。是好是歹也莫怨,只恨你自己上辈子大概做了孽。”
宝钗叫她这一路连拖带拽,下身淅淅沥沥竟是又流了股黏腻滑热的污血出来,她生怕让人看见将自己再扔回去,忙直挺挺的坐着不敢动弹。待老鸨结清银钱回来就见买下的这个摇钱树硬邦邦挤在车厢边上根块木头似的。她嗤了一声,拢拢衣服抬脚坐上去,就坐在宝钗对面迷上眼睛闭目养神。
车轮咕噜噜压过石板路,人声喧哗后就只有北风呼啸的尖叫声。
“咱们这一路往东往北,进了宣府的地界就算到了,你能一路都这么好伺候,将来我必不会让你吃苦。”老鸨掀开车窗上的纱帘往外看了看,借着这个缝隙宝钗只见外面已然又添一重雪白,洋洋洒洒扯絮般的雪片子没一会就把留在后面的城门都给掩白了。
老鸨敲敲车板子朝赶车的大汉喊了一声,马车抖动的幅度立刻剧烈起来。雪太大了,必须要在天黑下来之前赶到下一个落脚的地方,这样的天气里在野外过夜冻死个把人一点也不稀奇。她看了看躲在角落的宝钗,鼻子里哼了一声。大户人家出身又怎么样?还不是便宜了几个粪蛆一样污糟的货色,好在这也算是被调/教过了,吓得怕了今后才好给她赚钱赚到死。
马车颠簸着在雪地里跑起来,天上落下的雪片越来越大,最后连马眼睛都糊了一圈雪粒子,实是连路也看不见,走不得了。
“老板娘!”车夫回头敲着车板道:“前面似乎有个破庙,暂且避一避吧,已经看不见道儿了。”
老鸨子伸头出去看了一眼骂道:“贼老天!避就避一下!”车子又摇晃了一会儿,总算在两扇合起的木门边停下。车门打开,一个汉子先是把鸨母接下去,然后伸手抓着宝钗就把人拖下来扔进先前所说的破庙大殿里。
宝钗哪里吃过这样的苦?摔倒在地爬了好几下才撑起身躲进角落不再做声,那老鸨也只说别把人身上弄出印子不好看就不再劝阻,自顾自取出火折子让车夫引火取暖,等这阵雪停了还要继续赶路。
破庙里之前就有个乞丐团在供桌下面睡觉,此时见有人进来只往里缩了一下,老鸨和车夫也不去理他,点起火堆招呼宝钗一声就着烤起了手脚。天气是真的冷,他们都凑得很近。
这雪,一下就下到了晚上,半点不见小,老鸨气得骂了又骂,没奈何还是得躲在这里继续等,到了半夜人都睡死过去,宝钗却睁开眼睛——她打算偷了马就跑,总不能真的就这么跟着老鸨子进了窑子!
石头围起来的火堆还在哔哔啵啵的烧,她静悄悄从屋角捧出几捧北风吹进来的积雪盖在火堆上。火苗慢慢小下去,几缕黑烟后一股闷闷的味道逐渐散出来,过了一会儿除了呆在门边的宝钗其他人都昏昏沉沉迷晕过去。
她翻身爬起来,推开门板,幸好之前大汉将马也解下来拴在避风的地方,现下她只管松开绳子牵了这畜生就走。
这会儿雪已经从雪片变成了冰粒子,砸在头脸上生疼生疼,她伸手撕扯拴马的草绳,手心磨破也感觉不出来。只要从这里跑掉,她便能想办法去传闻传来的寺院看看,至于再往后,难道她还打算继续活下去苦熬吗?
不了,下辈子哪怕投成一只猫一条狗也比再做个女人强。
她终于解开了草绳,勉强踩着石头爬上马背,哆哆嗦嗦催促着要它跑起来。这马应该是骟过的,脾气竟然好的不行,也不管外面是什么情况,真的就载着宝钗小跑起来。
冷。
疼。
她全凭着心口那口咽不下去的气撑着,一路竟跑出许久。天快亮的时候,居然看到三行脚印朝远处延伸,抬头一看,原是一个癞头和尚一个坡脚道士中间夹了个穿着大红猩猩毡的人走在头里。远远看去那人身形背影竟是如此眼熟!
宝玉!
她又催了催马儿,一阵大风刮来早就冻木了的手一软,整个人从马背上掉了下来倒在雪地里。女人什么也顾不得,手脚并用一面在雪地里往前爬一面一叠声的喊“宝玉”,前面三个人果然停了下来。
就是他!就是他!
宝钗勉强抬手挣了一下,身体却已经不再听使唤,忽听一声佛号在头顶响起,却是那三人折了回来。
“阿弥陀佛!痴儿!痴儿!有那还旧债的已经去了,你这里又凭空添出一笔冤孽何苦来哉?”癞头和尚大喝一声,宝钗只用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啜啜道:“我只求一个答案,求得答案便走,来生惟愿再不见任何贾家人!”
“缘何应我?缘何负我?缘何弃我?可是薛氏宝钗不贤不良?可是薛氏宝钗不曾遵循圣人教诲?可是薛氏宝钗闺门不谨?可是薛氏宝钗身染恶疾?到底缘何之故,且给个道理出来!”眼睛已经睁不开了,身体也不再感到疼痛,冷到骨头里的寒意慢慢退去,她仍是执着的抬头看向那穿着红斗篷的男人。
他一脸落魄,半阖着眼睛抖了抖,似乎想把脸藏进斗篷帽兜深处,到底也没憋出一个字来。几经反复,抛家弃妻,无非“意难平”三字而已,可这岂是能说得出口的理由?
“无,宝姐姐自是没什么不是……”末了他低头挤出了这么几个字,那从雪地里伸出来的,女人满是青紫斑块的手这才肯倒伏下去——“我自是没什么不是的,不是的是这个吃人的世道!”
“阿弥陀佛,往生极乐,放得下方能看得破,执念已了,还不速速退去!”
啊,我原是,早就死了多时的呀!
作者有话要说: HP入不了V了,只好开宝姐姐。
怎么说呢,宝姐姐有毛病,自私,功利,但也是个受害者,更是个鲜活可爱的人物。
我们尽量谁也不黑,慢慢把这个故事讲完。
另外,作者参考了癸酉本的结局,和电视剧版本以及高本都有些出入。
我是甜文作者,大家一定要相信我!
第2章
“姑娘!姑娘!!姑娘!!!”耳边有熟悉的声音,宝钗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果然看见早就赎身家去嫁人了的莺儿正趴在床边。只有八、九岁模样的小丫鬟满脸焦急看着她道:“姑娘,您可算醒了,太太都快急疯了。多少个大夫请进来都没用处,大爷闹着要去打死在灵堂服侍的人呢,您这一醒可救了她们一家连带着老子娘的命!”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似要滴下泪来。
宝钗转了转眼睛四下里看去,周围正是记忆中的样子。几件摆设虽不显山露水但懂行的人见了必是瞠目结舌,既不像去了贾府时雪洞般素净,也不像后来给人做妾时那样热闹,疏疏朗朗自有一副豁达风流的味道在里面。
这是她的家,皇商薛家在金陵的大宅。在这里,她便是名正言顺的大姑娘,再不必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守愚藏拙。
“水。”
嗓子仍是火烧火燎的疼,莺儿早把点了蜜的温水端上来:“姑娘且先润一润,待大夫来看过了再添减配伍与您煎些茶吃,病就好了。”外面的机灵小丫头早已经跑去薛太太那里报信,未几便有脚步声急匆匆赶过来。
“我的儿啊!你要是有个好歹,叫我将来疼着谁?竟白操了半世心!”人还没进来,哭声就嘤嘤的传入耳朵,宝钗一下子坐直——是母亲!被恶毒嫂子下药害了的母亲!眼眶迅速湿润,外间一身藏青的妇人刚靠近床铺就被女娃扑进怀里,母女两个抱头痛哭。一个是爱女乍然病倒既惊又怕,一个是一生坎坷满腹辛酸,此时倒一气儿把胸中苦闷都泄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