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服侍的丫头婆子忙急急的劝,哄了这个又哄那个,好半天薛太太才停住悲啼:“我的儿,妈知你孝顺,你父亲头七刚过就守灵守出病来,吓得阖家不宁。可毕竟去的人已是去了,你小姑娘家家,也要多保重自己。下人的劝也要听,再莫如此任性了!”她只当女儿是守灵累到昏迷,哪知宝钗已是熬了一辈子客死他乡后忽的又回到八、九岁光景。
宝钗只知莫名其妙从阎王爷案前打了个呼哨,再反应过来就已经回到幼年,正满脑子浆糊,此时也不多话,只讷讷点头称是。薛太太见她垂着泪珠儿一径点头,便知也是怕了,当下将女儿揽进怀里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莫怕莫怕,醒来便好。来人!快去街上把大爷找回来,快些着点,就说他妹妹大好了。再一个,去济安堂好好请了大夫再来给姑娘看诊!”
因一家都还在重孝中,儿女尚且年幼,薛太太不得不独自一人支撑满院子大小琐事。时不时又有旁支偏房上门道恼的,打秋风的,找活计做的,再加女儿昏迷,着实顾不上儿子,竟是几日都不曾见过人影,眼下想起他来也只能唤了人出去满大街小巷的找。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外间又有脚步声传来,一个壮实少年掀了帘子就冲进来,唬得外头伺候的都没来得及报名儿。
“妈妈!听说我妹子大好了?”少年身量不太高肉却不少,穿了一身银鼠灰的细棉箭袖,显得整个人矮胖矮胖,既痴且蠢,面目可憎。
宝钗却不曾恶了他。再如何说这也是一母同胞的兄长,为人糊涂愚顽待亲妈妹子却也是一片赤诚,只后面为恶嫂降服,家里闹翻天也仅是阻拦,并不敢也不曾与那夏家金桂理论着实可恶。此时薛蟠不过十一岁上下,还不曾如后来那般荒唐,是以宝钗心中虽然愤恨但也能平静向他欠身行礼:“让哥哥挂心了。”
“没事儿,你要再不醒我便去砸了那些郎中的铺子,不信他们不出真本事。”说着他捡了个绣墩坐下,刚刚训过下人的薛太太转脸过来便说他:“你如今也大了,妹子的闺房岂是说闯就闯的?略在门口住一住脚等人通传就那么难?”
薛蟠掏了下耳朵满脸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是急着回来见妹妹吗?对了,妈,我刚刚在街面儿上遇见个卖女儿的老丈,那女孩儿眉间生了颗小小巧巧的朱砂痣,可稀罕了。我本是要掏钱了,谁想让妈妈子们遇个正着就跑回来,不知那丫头还留着没。给我买回来做个通房呗!”
“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腌臜话!”薛太太立时气得满脸通红,先把女儿扶着躺下交代下人:“给我服侍好你们姑娘,再有半点差错几辈子的老脸就别要了,一家统统提脚卖到盐山上去!”
以莺儿为首的丫鬟婆子们忙忙跪下应声,一时间黑压压跪了一地。薛太太喊了起又扬声道:“去把蟠儿院子里大大小小的都给我拉到主院去,趁着家主亡故竟打了什么下流主意,当我不知道?我儿才十一,甚么通房不通房!让我知道是哪个作了妖,必是饶不得她!”
原来世间男子,十一、二岁便有了精水,那些不大讲究的人家便会安排了丫头子教导人事。可是毕竟年龄幼小,身量未成,又有那些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引逗着,不少人就此坏了肾水,以致后来年月不保,坊间多少良医遇着了都是要劝上一劝的。就算再急,过上几年安排人也不迟,总比这小孩子家家的时候能管住自己些吧?
是以薛太太并不曾露出过这种主意,也未授意奶妈子与儿子说这些,今番猛地听见薛蟠这么说,便就知道定是他身边有人做下耗了。此时再恨自己一时疏忽忘了关照儿子也来不及,只好做些亡羊补牢之事。
儿大避母,这些本该由父亲教导家里男孩,可当家的已经躺进棺材只待法事齐备便要入土了,少不得要做娘的硬着头皮上,总不能稀里糊涂就养出个贪花好色的纨绔子。
她先是命婆子们团团围住薛蟠不许他跑,接着带了众下人一路往主院去料理,宝钗院子里很快就安静下来。没一会儿,莺儿过来放下帘子,使唤了粗使婆子架上屏风,安排了笔墨后守在床侧,未几有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慢吞吞被引了进来。
“这是我们姑娘,前几日守灵时累昏了,一连几日水米不进,今日又好了。太太说烦劳您再给号号脉,但凡没什么不中听的都管您一个大红包!”
老者应了一声,衣物悉索声后约莫着是坐在了幛子外面:“姑娘,只把手伸出来便是。”
宝钗依言将小了一圈,没有任何冻伤皱褶的腕子伸出去放好,温热的手指压在手腕上停了几息便退出去,苍老的声音响起:“姑娘思虑过重,有肝胆受损的迹象,又有惊吓哀伤之类,以致昏阙。不过只要醒过来便无大碍,今后稍稍用些疏肝理气的药膳药茶就可,煎药都不必进的,万事还是要能想得开才是。”
莺儿闻言欢欢喜喜送了大夫出去,果然依前话包了个大大的红包塞进小子们帮忙抬着的药箱里,顺手打发机灵的小丫头去把话回了薛太太,丫头子回来又将主院见的林林总总说了一遍。据说大爷院子里奶妈子和大丫头都被立时拉下去,跟在身边的小厮长随也都挨了一顿板子,大爷自己已叫婆子们压去老爷灵前跪着了,也不知后面还要出多少事非。
“母亲管教哥哥,只有为他好,断没有害他的心。你们少管闲事,这些闲话也少放在舌头上嚼,若是将来为了这个吃亏,央我也没用。”喝了水缓过来神的宝钗吩咐一句,面朝里又躺进被褥不再做声。
上辈子吃够了随时守份的罪,这辈子说什么也不能再往同一个坑里跳。哥哥形容的那个女孩儿恍惚就是招惹来是非的香菱,因自己这一醒能错过这桩冤孽也是好事,明知她也是身不由已,可这世上女人又有几个能把命攥在自家手心儿里的?说不得香菱跟了那冯公子也能过上几年安宁日子,总好过让哥哥为此背了人命又害了别人性命。
这样看来,重来一次未必不能把将来的事儿改上一改,她再不求什么青云直上,惟愿阖家平安,母亲安度晚年。往日里那些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罢休,就当是过望乡台的时候忘了喝孟婆汤,重新再活一遍罢!
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又睡过去,这黑甜一觉不必细说,只说主院薛太太那里。
自打丈夫过世,薛太太一人勉励支撑家业,奈何见识有限,不得不将一些往南边往北边行走的商队收上一收,待儿子长成再作打算。可巧前薛老爷头七,也就是女儿宝钗突然昏迷那天夜里,她半夜忽的得了一梦,只见丈夫目眦尽裂双颊蜡黄暴怒道:“蠢妇!蠢妇!教子无方,纵子行凶,毁我薛氏几代基业,蠢妇!”喝骂一阵,那已故薛老爷眼里滴下泪来:“可怜我掌上明珠一样娇养的女孩儿也叫你带累的不得善终,真真恨不得打杀了你这蠢妇!”
薛太太在梦里唬得一跳,跪在地上拿帕子捂脸痛哭道:“你既然千难万险的上来一趟,何苦只冲我发这些脾气,倒是说些实的,我必定照做,再不敢疏忽。”已故薛老爷止住泪张嘴:“多多与我做些法事消消冤孽,往后家中不必聚金集银,修桥补路尽皆使得。另一个就是寻位严师好生教导蟠哥儿,无论先生是打是骂你都不许插手过问,否则百年之后也跑不了一封休书,你给我记住了!再则,家里事情拿不了主意的去问宝姐儿,只怕将来一家老小都要仰赖她哩。”说罢,只见一个癞头和尚并一个瘸腿道士将人一夹,飘飘悠悠就向天边而去。薛太太跪在后面几度呼唤皆不得法,一着急便从床上坐起来,睁眼一看天边的月亮还没沉下去呢,原来是发了个梦。
她再不敢躺下,披了衣服扶着婆子先去给厢房供奉着的观音大士上了柱香,好生念了念佛才定下心,正巧这时守灵堂的婆子慌忙来报说是姑娘不大好,正应了梦中薛老爷骂她带累女儿的话。这下可把她吓坏了,原本这十冬大腊的使女儿去守灵,是想让宝姐儿装装样子走个过场博个“纯孝”的好名声,谁承想这孩子竟实打实真伤心劳力到昏倒了。薛太太膝下只这一子一女,折了哪个都和刀子在心口绞一样,当下就把梦里薛老爷说的话信得真真的,再不敢有一丝怀疑。
是以,现下薛蟠这边东窗事发,她发落起儿子院子里的事儿也不再像以往时那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处置了几个心高的下人便拿了儿子去他老子灵前反省,总好过日后真的害了全家全族。
薛蟠这里还懵着呢。平时别说买个小丫头了,就是出门在外同人争执母亲还要再派人去教训一回那些敢与他争锋的,哪里想到有一天这板子会打在自己身上?他刚满地撒泼打滚嚎了两句,亲妈脸一挂眉毛一立,身后的粗壮婆子虎狼般扑上来拽了他就走,等反应过来老爹的棺材和牌位就杵在眼前,借他十八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里嚎着要买什么小丫头,只能狠狠咬牙低头跪在一旁,假装是来给亲爹守灵的。
真是的,刚守灵守倒了一个姑娘,这下连儿子也不放过,也不知道老娘是发了什么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