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第二日一早起来旁边褥子上只有个浅浅的窝,还是不见沈玉人影,洗漱更衣时莺儿悄悄报与她道:“昨儿都过了子时姑爷才回来,今儿一早寅时三刻就又出去了,要不要我们去寻姑爷的长随问问?”宝钗就拦了她道:“莫去管二爷衙门里的事,也少问少搀和,咱们知道的越少越好。”她自家心下当然清楚四王八公诸家最后都是些甚么结局,里头少不了锦衣卫明察暗访。自己若是特特去问沈玉,估摸着他肯定会说,可是知道了又如何?是能叫他们收手不再放贷,还是能叫先前包揽词讼那些被冤死的人活过来?既是两下里都无可奈何,干脆就做不知,也不打听,省得与沈玉添乱亦也浑作个“眼不见为净”的打算。
沈玉自销假至今也有个三、五日过去,马指挥使只与他们道是随时做好换天的预备,可见上皇已经有一日没一日了。当今老老实实当了一年多快两年的孝顺儿子,前头越能忍,后头出手只怕就越是狠。这几日衙门里头案卷调得频繁,早就查得确有实据的罪状还得一一腾出来列在纸上再递上去,有几家已是板上钉钉得不了好果子。
头一个要被清算的便是忠顺王府的母族甄家,这位奉孝夫人也真是能熬,上皇都快去了她老人家还挺着呢,虽说经了上回甄贵妃之死一时气焰消退不少,可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金陵豪族里还是头一份儿。
就这么熬着又过了半个多月,果然端午刚过,宫里的铜钟忽的就叫敲响了。宝钗在家里听得声响,急忙将下人们聚在一处,先叫了沈玉脸熟的一个小厮道:“我让丫鬟把二爷的素衣服寻了出来,你赶紧的外头披上一件给送过去,这是要紧事,千万莫耽误。”说着那小厮领命带着包袱出去,宝钗这才转过来交代其他人更换衣服并将家中艳色之物取下,又吩咐四处严查死守,务必不能让宵小之辈有可趁之机。打发了下人们紧着去忙活,她又留了老管家道:“祖父那边儿这几日劝着些,弄点子新鲜菌菇的鸡汤面鱼汤面先对付对付。听动静只怕是前头那位仙游而去,咱们且不好肥鸡大鸭子的吃用。”
老管家拱拱手应声退出去,宝钗喊了莺儿过来道:“你先去帮我寻身儿素衣裳换了,回来再往薛家去看看有甚可帮衬的。大嫂子如今临盆在即肯定脱不出手来,家下又人多事杂,你只管去,料理好了再回来亦可。”莺儿点了头,换上身儿不打眼的家常素衣裳,垮了一个篮子转身前往薛家。她去得果然及时,薛太太刚刚带着岫烟把家下颜色盖上,转头大儿媳那边肚子就疼了起来。也是赶在寸劲儿上,原本絮萦这一胎就是估摸着四月底五月初该落草,前后只差几天,又叫外头钟声一吓,登时就不大舒坦,忍了又忍到此时实在忍不住才哼出声儿,要么丫鬟婆子都还不知道哩!
莺儿到的时候薛太太正着急呢,见着闺女派回来帮忙的人忙稳住了心神问道:“你怎么过来了?你一过来,你们姑奶奶那边怎么办?”莺儿脆生生道:“姑奶奶就怕家里忙不过来,特特叫我回来搭把手,说是等事情都顺溜了再回去也使得。沈家事体少,如今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剩下无非照着旧例等上面传消息出来。”既如此,薛太太便也不急着让她回去,能有人帮把手自是极好。
好在因是早早做过准备,接生婆子并伺候的媳妇子、奶妈子都已经妥当,李嬷嬷难得亲自跟进去产房,外面岫烟叫人搬了椅子来服侍着薛太太坐了等,再有莺儿帮着催水催厨房做东西送进去用。这一熬便熬到了后半夜,眼见天快亮,屋子里才传来娃儿“哇啊,哇啊”的哭叫声儿。李嬷嬷裹了孩子出来一脸喜气与薛太太看,竟是个浑身红彤彤的小哥儿。薛太太大喜,忙将孩子拦在怀里生怕叫风吹着,连亲爹都不肯给看,薛蟠围着亲妈左转右转急得直跺脚,终究连儿子一根指头都没摸着,没奈何只得又去问李嬷嬷絮萦如何。李嬷嬷笑道:“大奶奶身子好,如今胎衣都已经行干净了,正躺着些呢。大爷若要去看还得等会子,先叫屋子里血腥气散一散。”
说着李嬷嬷又送接生婆子去厨房用点好的。方才刚敲了钟,这会子席面也不好摆出来,只叫人用个实惠,过了一会儿岫烟又从薛太太那里带了个石青色鼓鼓囊囊的荷包来塞与接生婆子道:“求姥姥嘴上超生一回,咱们老太太等这个大哥儿等得艰难,好歹别说是钟响以后落草的,薛家上下都谢您!”接生婆子自然晓得这里头的厉害,接了荷包塞进怀里道:“好叫老太太放心,小的明白该怎么做,这会子正乱呢,谁记得孩子甚时候哭的?便说是头前一日半夜落地即可。贵府年年与济孤院并幼慈局送东西做善事,从前我一个老伙计老的时候还仰赖贵府接济的银两办了事儿,也算身后有注香吃,平日正不知如何报这份恩情,今日或可一报。”当下定好只对亲戚家说头前一天孩子便已落地,只是突然宫中敲了钟,不方便散播好消息,故此未说罢了。
岫烟见这接生婆子上道,说话确实情真意切,心里知道定是平日家里与人为善方得今日福报,也不多说甚么,捡着鸡子又叫她带了一篮子才好生安排婆子送出去。拐回头将议定之计报与薛太太,又上下敲打一番,各个俱都记着将哥儿落地的日子往前头算了一日。
到天光大亮后,外面果然有骑士打马飞报,与京城各处传上皇驾崩,当今下令罢朝三日,诸王、世子、王妃、郡主、内使、宫人服斩衰三年,计二十七个月。着皇室宗亲按爵上殿守制,诸内外命妇及诰命皆随班入朝,朝哺哭临,筵哭至下葬为止。又敕谕天下,举国服斩衰三日,三日后齐衰二十七日以充三年,凡有爵之家,一年不得饮宴取乐,庶民之属,六个月不得嫁娶。又有与其他各道在外百官之诏,皆录在邸报中,不再令骑士报与众人。
沈玉虽是从三品武官,按理宝钗应有淑人封诰,此时必要早晚辛苦着了丧服进西华门哭丧。然则一是刚刚成婚数月礼部那边还没来得及将封诰的诰命文书发下来;再一个,有林如海在,轻轻再压上数月待二十七日的齐衰过去又不费事,也省得麻烦。多少人都是成亲数年后才接着诰命文书,任谁也不会起疑,宝钗又不计较那几个诰命俸禄,自是安安稳稳留在家中谨守门户。
家下小厮叫她分做四班,两班两班换着巡视宅子四周可有宵小踪迹。不是宝钗杞人忧天,乃是街面儿上总有些浪荡子游侠儿之类的,专等着这种忙乱时候挑那些管得疏散的富户人家下手,或勾结刁仆或半夜直接打上门去,穿门破户只管一通抢夺,财物人畜一并裹挟了就走,等事主缓过劲儿去报官,贼人早就不知跑哪里去了。当初恍惚听得那栊翠庵的妙玉师傅就是这般叫强人给劫了去,好端端的姑娘家就此音讯全无。想到此处由不得人不警醒,宝钗又挑沈玉返家换衣服的功夫专门儿与他诉说忧心此事,县官不如现管,少不得沈玉又往五城兵马司处去了一趟,寻了几个熟人交代一番。
待三十日一过,京中已可将缌麻丧服换做旁的料子,只颜色还得是素的而已,满大街不是蓝就是白,放眼看去一片萧条。正这个时候,沈玉忽的不当不正皱眉回了家里,宝钗正纳闷儿呢,后头长随上来打了个千儿道:“回奶奶,上头给了二爷差事,要往江南去,求奶奶给收拾些路上吃用的呗。”因是公干不敢怠慢,宝钗亲自带了白鹭开箱子寻出里外衣物总的裹了个包袱,又预备冷色的荷包两个,大的里面装了银票和些药丸子,小的里面尽是散碎银子。白鹭拿了包袱送出去与长随拿着,宝钗就问:“这得多早晚回来?眼看一日比一日热,你去了南边千万注意,莫喝生水莫吃生食。”沈玉就着茶碗喝了口茶,还是皱眉抬头看了看宝钗,见她眉目平缓,丝毫没有询问此行为何的意思,心里也就知道她乃是不欲令自己为难。当下叹了口气:“甄家要完了,当今令我护送天使去传旨意,一是为了将甄家涉事之人拿了押解入京,二是为了查抄当初那些不知去向的银钱。薛家恒舒典里的东西也不稳当了,得想个法子弄出来。”
宝钗听完心道终于到这个时候了,点点头与他道:“这有何难,只你这边马上赶着出门儿,东西竟交与谁呢?”沈玉就道:“不急,明儿晌午才出发,只是你这边怎么办?”宝钗笑了坐着道:“这事儿得这么着办,恒舒典自打上次叫王家表兄闹了一回生意越来越不好,如今就扔在那里无人打理。家下正想着收回来整一整再从新开。既然赶到这个点上,我去封信去与母亲知晓,再让石先生去一趟沿着墙根放把火,见了烟气儿熏一熏就收起来,只道失火了要移开东西修补,顺手将箱子趁黑送去我名下的新铺子。你叫人在那边等着收即可。既然甄家已是在劫难逃,这东西也不怕叫人知道是从我这里流出来的。只是二爷未免要担个恶名儿了。”
沈玉叫她堵得一噎,自然知道这是甚么“恶名”,谁让他自己个儿巴巴儿上门求娶了薛家的姑娘呢,回头少不了人背后念叨两句“心机深重”之类的话,但见宝钗拿这个来打趣自己,便知她心里未曾这样想,索性担个恶名就担个恶名好了,回头也好讨赏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