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展开,黛玉看时,却是水墨奇石,墨色浅淡,巨石兀立,在石头缝里,露出一簇细草,草尖一抹绛红,似在随风摇曳,清朗可爱。黛玉心中若有所动,不由得怔住了。
她稳住心神,又看那上面的题字,却是一首题画诗:“爱此一拳石,玲珑出自然。溯源应太古,堕世又何年?有志归完璞,无才去补天。不求邀众赏,潇洒做顽仙。”
黛玉正琢磨那句“有志归完璞,无才去补天”,却听宝钗淡淡说道:“他如今每日里除了喝酒,便是画这些石头,当真是‘潇洒做顽仙’。我也曾想过,是否当初嫁给他的不是我,他便能过得好些。思来想去,却觉得那样无非是又害了一个人,还不如我去与他这样苦熬下去吧。他本性是良善的,只是一无用处。妹妹,我是个苦命的人,我真羡慕你……”
黛玉从未见过宝钗如此失态,却也知她是肺腑之言,半晌才轻轻答道:“宝姐姐,从前你就是最能忍耐,随分从时的。我却还是那句话,‘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宝姐姐这样的品性,不该总是如此的坎坷,终有一天苦尽甘来。”
宝钗看着窗外,芝儿影影绰绰的跑动的影子,笑道:“是呀,我但愿能等来那一天。”她这样笑着,却落下泪来。然而对于她此行的目的,黛玉却也了然,想当年薛家盛时,她在大观园中资助过多少姊妹,手面阔绰,行事周到,便是对自己,也曾送过银耳等物,如今折节向人,必不是为了她自己。
非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黛玉知道那“山中高士”一般的宝姐姐也断不肯求人的。想到此处,黛玉也是心下黯然。
苦留下宝钗母子吃过午饭,宝钗便要告辞,说怕天晚了出不了城。黛玉知她记挂着家里,便也不再挽留,送她们母子到门口,黛玉命雪雁拿来一个仙鹤纹流苏荷包,却递与芝儿道:“这是给芝儿买纸笔的。芝儿要用功读书,给你娘争气呀!”
芝儿小大人一样用力点点头,答应道:“我一定要跟琮叔那样,金榜题名,封侯拜相,让我娘凤冠霞帔,做一品夫人。”众人都笑了,笑中带泪。宝钗摸摸芝儿的头,对黛玉说道:“妹妹的情义,我心领了,就不再言谢,但愿青山不老,绿水长存,相见有日。”
黛玉点头道:“我们姊妹何必说那些虚言,姐姐保重!”眼看着宝钗领着芝儿,一前一后出了巷口。雪雁迟疑道:“奶奶,我去给宝二奶奶叫辆车吧。”黛玉摇头道:“你如何知道?她必不肯的。收下那个荷包,她全是为了芝儿,若是她自己,她宁可饿死……”
碧叶有些怯怯地说道:“是了,奶奶,方才我看见宝二奶奶的手指,上面全是做针线戳的口子,老茧覆盖着老茧,便是咱们家针线房里整日做活儿的绣娘,也不会把手操劳成那样……真不知道宝二奶奶过得是什么日子!”
黛玉轻叹,回至房中,见那副石头图还摆在案上,黛玉便淡淡吩咐道:“拿去烧了吧。”雪雁听了,怯怯答应一声,不敢再问,便将画一顿卷起,拿出去自去料理不提。
黛玉知道,这就是宝钗的送别。因此走的时候,虽然众亲眷皆来送行,却未曾再请宝钗一家人。她知道,虽然曾结金兰契,此生此世最懂自己的人也正是宝钗,然而自己与她之间,还是只能渐行渐远了。
☆、第九十二回 祖孙情难敌功名心
自黛玉南下, 与贾琮伉俪蹀躞,便如闲云野鹤, 再无拘束。贾琮虽无意改革当时的经济制度, 然而身为一方封疆大吏,手握天宪, 他终还是不想就此尸餐素位, 做一个职业官僚,总还是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一些事情。
因此虽然□□的政策一以贯之的是重农抑商, 可是江南一带,是精耕细作的小农经济, 单纯靠种粮食, 仅仅能糊口, 使一家人免于饥饿。贾琮便采取了温和的渐进式的改良,逐步推行农作物的商品化,又将城镇的人口引导到手工作坊的扩大化道路上去。
尤其是苏杭一带的织户, 已经小有规模。贾琮所做的,是制定更加有利于织工的谕令, 提高工资待遇,降低工作时间,改善工作环境……
他自己家便经营着江南最大的织房, 养着上百个织工,所以一提出这项政策,其他的小织户们就都盯着他自家织房的动作,他却也就特意做给人看, 并且成效显着。因为织工们的待遇提高,偷窃行为和废品率也就随之降低,由此带来的利润远远超过了织工的工资涨幅。
上行下效,自古皆然,这样悄无声息的,一场改良运动便推行开来了。江南自古是商业兴盛之地,然而商人虽有钱,地位却低,但凡能够读书应试,便很快弃商务农,所谓耕读传家更是士大夫的不二之选,贾琮便在行政中给了商人更大的自主权和地位,允许他们修建自己的庄园和别墅,允许他们逾越身份的限制,骑马、乘轿、穿绸缎……
虽然这些措施引起了一些保守派官僚的反感,然而因为这些做法只降低了贾琮在士大夫中的口碑,却给江南财政带来了切实的好处,故此皇帝也可包容。
国库连年空虚,尤其是西边用兵之后,虽然打了胜仗,然而军费开支和战后对将士的赏赐与抚恤也已经让整个国家的经济不堪重负。因此皇帝默许了贾琮的改良措施,不过几年的时间,国库充盈,江南一带富甲天下,便是云贵川一带偶有饥荒,也可就近救济,长此以往,则国泰民安的局面可期。
贾琮适时调整自己的思路,开始公开宣扬道家的清静无为,说穿了不过是简政而已。他常常半月不到衙署办公,身着布衣,悠游山水,足迹踏遍江南江北,连老百姓都知道,春秋佳日,在督府是找不到总督大人的,那时也恰好是农忙两季,没有谕令扰民,百姓自可安居乐业。
贾琮不求名,虽然用心行政,却很少做博取官民赞誉的场面事,下层官吏和百姓大多不知如今的两江总督府是谁主政,这是他让皇帝放心的又一桩事。因此偶有御史言官弹劾他懒政怠官,也多被皇帝斥责,不予理睬。
他在两江总督任上一干十年,直到他那便宜老爹贾赦,终于占尽了便宜之后,得了马上风死了,贾琮才得以丁忧。这次他真是卸尽了重担,神清气爽地进京奔丧。
在扶着灵柩回乡安葬之前,他还与贾琏演了一场兄友弟恭的好戏。原来那贾琏也觉得自己实在是一无用处,似乎半生除了闯祸,并未给这个家族带了什么利益,因此良心发现,定要将国公的世职让给弟弟,贾琮哪肯去顶这个热火灶,比贾琏还要诚恳地发表了一番长兄为父的高论,坚决地将世职退给了哥哥。
皇帝对这两个兄弟很满意,当然对于贾琮肯放弃国公的位子格外满意。于是贾琏袭了荣国公的世职,只是从一等公降为三等公,估计到他儿子就又要降两级,变成一等将军了,当然前提是如果他有儿子的话。
因为交卸了官职,贾琮只管行次子之礼,也就是说把所有的麻烦事都推给了贾琏。贾琏本来就长于这些事务,再加上有那么个大便宜掉到了脑袋上,自然是忙得起劲儿。
相比较贾琮的清闲,黛玉就稍微麻烦了一点儿,因为贾琏没有正房太太,所以在灵堂上时刻跟随着邢夫人恪尽儿妇之礼的,就是黛玉了。好在黛玉身份高贵,亲戚间的迎来送往,邢夫人等闲也不敢劳烦她,自有平儿在底下张罗,只在几个正经日子,有身份高贵的女眷来上祭的时候,才需要黛玉出面应酬,其余时间也不过是在灵堂后面的静室中暂歇。
在这样的场合,黛玉不可避免地见到了宝玉。他们俩不相见已经有六七年了,在黛玉的记忆里,宝玉依旧是那个翩翩少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然而真正见到宝玉的时候,黛玉一开始竟认他不出来了。
宝玉已经刚刚经过母丧,半年来,他一直没有剃发剃须,再加上举止荒疏,神情若痴,竟似个落魄的乡村塾师的样子,从前的灵气全无,竟连样貌都似乎变得庸常了。
黛玉在帘子缝里看到宝玉的落魄情形,心中却没有太多的感触,她默默地退回去,想到:那个人原本那样光彩照人,怎么突然就黯淡了呢?黛玉此时使劲去想宝玉当年的样子,却再也想不起来。她后来才想到,也许自己当年看到的,只不过是宝玉眼中的自己罢了。
如今贾琏成了一家之长,他头顶上也就只有邢夫人这个继母了。邢夫人一向都是见风使舵的人,她深谙“夫死从子”的内蕴,加上又是继母的身份,自然在贾琏面前不敢过于拿大,就连平儿,她也甚是和气相待,以求自保。
丧事已毕,贾琮便跟贾琏商量,想要自己扶着贾赦的灵柩回乡安葬,且自己在金陵为父亲守墓三年,以尽孝道,而由贾琏在京支撑门户,照顾族人。贾琏自然情愿如此,商议已定,贾琮便动身南下,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只是在临走时,他先后接待了两拨亲戚,是再难以推脱的。一个是贾环,贾环的亲娘赵姨娘跟王夫人争斗了一辈子,终于在最后的几年大获全胜,可是这个胜利来得太晚、太快,因而也失去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