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泣不成声,麝月断断续续地继续说道:“二奶奶差点儿没急疯了,把家里面等卖钱的,都卖了,可是请了几位郎中来,都不中用。二奶奶没有法子了,便去求琏二爷府里的平儿奶奶,才好容易请来了王太医给把脉,可是几服药吃下去都不管用,不到一个月的功夫……”
宝玉撑不住,终于嚎啕起来。那宝钗原本如木偶泥塑般坐着,此时也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来。那麝月站在地上也是哽哽咽咽。三个人竟是相对而泣,任凭屋里冷若冰窖,直哭到天亮,麝月想到还要去办棺椁等物,便催着宝玉进城去跟荣国府报丧,讨来几两银子,也好丰丰富富的发送。
那宝玉勉强从炕上挪下来,却已经冻得浑身僵硬,竟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麝月连忙去扶。正在凄惶的时候,却听到外面有平儿的声气,问道:“宝二奶奶是住在这里吗?”
麝月连忙在屋里答应,平儿已经进来了,围着貂皮领子,外面罩着白狐狸里子素锦面的鹤氅,一边往里面走,一边说道:“琏二爷打发我来看看,芝少爷的病可好些了?”
麝月便知是平儿顾及着宝钗的脸面,才这样说——她到底是个好心的人,麝月心中感念,却止不住又落下泪来。
平儿进来见了屋里的情形,不由得大吃了一惊,连忙过来同麝月一起把宝玉给搀了起来,平儿忍着泪劝道:“宝二爷这是多早晚回来的、事已至此,还是节哀顺变吧。”她虽这样说着,到底是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后面跟进来两个婆子,便搀扶着宝玉坐到外面的一张破板凳上,平儿便来看芝儿和宝钗,却见宝钗已经歪在炕沿上不省人事了。
平儿不由得大急,一边哭一边叫,扶起宝钗来,只觉得宝钗浑身冰冷,连忙打发下人把芝儿抱到外面的柴房里,暂且停放,一面打发人进城去办棺椁等物,一面叫麝月带几个婆子去生火烧热水,且先顾着活人。
然而宝钗是已经熬到了灯尽油干,从前有芝儿在,她尚且还有个盼头,芝儿一去,宝钗的魂魄便跟着他走了,哪里还救得过来?
眼见着人是不中用了,麝月一边哭,一边还忙着在炕边上烧火,平儿乱着打发人去请郎中,麝月突然想起来冷香丸,便道:“那是宝二奶奶的救命仙丹,吃一丸,说不定还能救过来。”
宝玉此时也不用人扶着了,他跌跌撞撞地从屋角抓过一把头,跑到屋外院中的梨树下面,拼命地刨土,不大一会儿,挖出来那个鬼脸青花瓮,众人都说:“这下可有救了。”
宝玉抱着花瓮进屋来,放到桌上,打开来,却见瓮中已经空空如也,那冷香丸早已经吃尽了。宝玉猛地一松手,那花瓮落到地上,哐当一声摔得粉碎。再看宝钗,往炕边一歪头,香魂一缕,归入太虚。
☆、第九十五回 银烛冷神瑛魂入梦
自从芝儿与宝钗相继逝去之后, 宝玉便浑浑噩噩,痛到深处反而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了。那些时日, 他心痛神痴, 常常不知身在何处,竟连芝儿与宝钗是如何下葬的, 都不知道了。幸而还有麝月里外竭力维持, 又有平儿协助着,回荣国府跟贾琏说了这惨事, 贾琏看在同宗的份上,多少给了些烧埋银子, 方才将丧事妥当办了。
然而宝玉却是自此后, 连饥饱都不知道了, 只有见到酒,才眼睛放出光来,为图一醉, 并不管是与贩夫走卒,还是村叟蠢夫, 常常醉卧村头,次次都是麝月找来,再央告人来把他抬回家去。
且说那柳湘莲自与宝玉别后, 便去完结自己的一桩心事:原来他当年辜负了尤三姐的深情,三姐含恨自刎,柳湘莲每每想起,便痛彻心扉, 总想着要为三姐做些什么方好。
恰好打听得三姐的家人俱都相继逝去,只有尤氏因为获罪抄家而寄居于荣国府,光景也甚是凄凉。况且荣国府中邢夫人一手把持着,悭吝异常,尤氏从前在宁国府是何等富贵,怎奈如今寄人篱下的凄凉。
那柳湘莲辗转得知此事,便立时收拾自己细软银子,上京来,先买下一处三进的宅院,又雇上奴仆婢女,各项停当了,方才来荣国府造访。谁知尤氏却已经搬到荣国府后面的一个偏院里去了,贾珍的两个侍妾早已走掉,只剩下尤氏一个人,身边跟着个木木呆呆的小丫鬟。
柳湘莲做事一向利落,也不说废话,当天便一辆小车将这主仆两人接到新买的宅院里,也不理会尤氏的千恩万谢,只放下让她能够自己营生的银钱,便管自去了。
柳湘莲再来找宝玉时,已经是腊月三十的傍晚,天阴沉沉的,地上积雪湿重,路上全是泥泞。柳湘莲一边打听路,一边信马由缰找来,到日落西边时,方才看到远远的小村落——黄叶村。
还未到村口,柳湘莲便听到有人唱歌的声音:“……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定睛看时,却见村口野店里晃晃悠悠出来两个人,一个衣衫落拓,蓬头垢面,不拘行色,正一手拿着酒葫芦,一手搭在另一人的肩上,正唱得尽兴。柳湘莲仔细认了认,可不就是宝玉吗?
那另一人青缎锦袍,眉目清秀,也是熟人,原来却是蒋玉菡。柳湘莲连忙上前,他与蒋玉菡也是旧相识,自然无须多言,三言两语,柳湘莲便知道了宝玉回家后所经历的剧变,不禁为之叹惋。
两人见宝玉醉得不省人事,商量了一下,便一起搀扶着宝玉送他回家去。进了门,麝月连忙迎出来,看来也是司空见惯了,手脚麻利地将宝玉搀扶到炕上,盖上棉被,又给他脱了鞋,安置妥当,才回身万福,谢过蒋柳两人。
柳湘莲见屋中冰冷破败,显见得过得是一贫如洗,便叹道:“宝二爷何至于此?我昨日去那荣国府,如今是琏二爷当家,依旧是赫赫扬扬,他们原本也是亲兄弟一般,就一点儿也不照应吗?”
麝月不语,蒋玉菡叹道:“你难道还不知道宝玉的性情?他是自己有什么,都肯给别人的;但是倘若让他去求人,他却是做不出来的。”
柳湘莲听了,转悲为喜,拍手笑道:“好好好,这才是我知道的宝玉宝二爷呢。”见蒋玉菡为之咋舌,他也不解释,只洒脱地拱手一别,竟也不留下一言半语,就那样顶风冒雪,径自去了。
这里蒋玉菡和麝月两人好生诧异,转过头来,见宝玉在炕上仍是熟睡,蒋玉菡便道:“也罢了,那个人从前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再说他便是有心照顾二爷,只怕也没有力量——他连自己都是照顾不过来的。我这边走了,后头打发人来送些米和炭来,也不必告诉宝二爷。”
麝月愁眉不展的摇头道:“他岂有不知道的?就便是蒋大爷给送来吃的用的,二爷总是说什么不食嗟来之食,必是要送回去的——之前也不是没有过的——就连城里荣国府送来东西,二爷也不许我收下的……”
蒋玉菡想了想,叹道:“如此,这样吧,就辛苦麝月姑娘,就说你在外面找到针线活计,赚些辛苦钱来家用——反正我家里也的确有些针线上的活计,你袭人姐姐自个儿也忙不过来的。”
麝月听了,觉得甚是有理,又见宝玉熟睡,料是一时半会醒不来的,便反扣了门,披上一件毡衣,跟着蒋玉菡一起踏着雪走去三里外的紫檀堡,到了蒋玉菡的家里。
虽然这几年宝玉一直与蒋玉菡有来往,然而因为袭人羞于见故人,从未与麝月和宝钗见过面。突然见了麝月,不由得又惊又喜又愧,两人拉着手进屋叙话,不免又说到宝钗之死,便又都哭了一会儿。
袭人道:“我听他说起二奶奶的事,伤心得不得了,想要去给二奶奶送殡,又怕二爷见了我厌烦,只得躲在屋里,偷偷祭奠了一回,痛哭了两场……”
麝月道:“二奶奶一直觉得亏欠了你……”袭人便摇头垂泪道:“这都是我的命……”
麝月见袭人一身富家少妇的富丽闲妆,模样体态与从前没有大差,便知她未曾受着苦楚,又想蒋玉菡一表人才,袭人必然是愿意的,如今这么说,想必是碍着从前的情分。
这样想着,便也讪讪的起来,又想起宝玉一个人在家,终究是不放心,便道:“如今多亏蒋大爷照应,二爷才不至于连酒都没得喝,只是长此以往,终非办法。还请姐姐看在以往的情分上,给我些针线活儿来做,也好换些米煮粥。”
袭人听了更加伤感,只是她的苦楚却只能自个儿闷在心里,若说她情愿与麝月换换,莫说没有人肯信,只怕她自己都没有脸说出来的。
只得勉强笑道:“妹妹这是说什么话来,你我从前亲姊妹一般,以后快别说外道话了。恰好我这里也确实忙不过来,家里虽有针线上的人,精细活儿却还是要我亲自动手的。”
说着,袭人拿出针线来,麝月来看时,却原来是蒋玉菡的戏装,真个是描龙绣凤、掐金嵌银、文采辉煌。
麝月久已未见如此讲究的衣料和活计,不由得连连感叹。袭人便细细告诉她走线和图案,麝月一一记下,便用包袱将衣料和金丝银线都包好,便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