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绍祖果然没有让他失望,有些人天生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适可而止。孙绍祖年纪轻轻就立功封侯,享高位,得厚禄,再加上从前的上司兼小舅子又远在京师,头顶上没有了镇山太岁,他便有些忘乎所以,开始作威作福,渐渐就成了西北的土皇帝,说一不二。甚至多次纵容亲兵,以剿灭胡寇残部为名,骚扰边民,烧杀掳掠,□□妇女,竟是无恶不作。
那丁宝琛哪里肯袖手旁观,他也不管那孙绍祖位高权重,又是贾琮保举在西北的重臣,便一道道奏折弹劾孙绍祖,都被皇帝留中不发了。本来事情也就胶着起来了,谁知孙绍祖的大限已到,竟发生了一件他的亲兵设卡勒索来往边民,遇到一个美貌的尼姑,亲兵们图谋不轨,那尼姑也是烈性,竟当众一头碰死在界碑上,众人早已怀怨,便借此机会鼓噪起来,差点儿激起民变。
孙绍祖听说这件事,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但是他想要保住跟自己出生入死的铁哥们,便有意将鼓噪闹事的民众当成叛贼一古脑儿灭口,然而危急时刻,那丁宝琛赶到关卡,站到边民的前面,说要杀从他杀起,他穿着朝廷三品大员的朝服,孙绍祖便是再骄横,也不敢擅杀朝廷命官,便跟他打起了钦命官司。两个人各执一词,奏折像雪片一般往京师送去,其实皇帝对于此事早已经洞若观火,虽什么也没说,已经有了成见。便下旨晋封丁宝琛为陕甘宁三省巡查,位在孙绍祖之上,接着又下旨命孙绍祖进京述职。
孙绍祖还在狐疑的时候,京中的贾琮便抢先一步上明折自请识人不明之罪,请求皇帝收回自己的靖远侯爵位,以平息边民民怨,他那奏折写得哀恳悲悯,将边民被荼毒的惨象刻画得惟妙惟肖,令人简直落泪,于是孙绍祖尚未回京,罪名就已经被坐定了。
孙绍祖听到这个消息,不知京中的虚实,便乱了方寸,生怕还被嫌进京去问斩,思前想后,一狠心一跺脚,便带着一队亲兵,反出关去,想要出塞远遁。丁宝琛早已派眼线盯着他了,哪里肯容他逃走,便发下王命旗牌,令沿途军民围捕,终于在西边边境地区,与正在军前效力的北静王水溶狭路相逢。水溶早已知道这个孙绍祖残害百姓,恶贯满盈,便不顾自己身衰体弱,亲自上阵,想要生擒孙绍祖,结果不幸在乱军中中了流矢,伤重而死。那孙绍祖也被随后赶来的殷继东手刃。
消息传到京城,闻者无不惊讶。就连贾琮虽然设计了整个事件,一来是将孙绍祖连根拔起,除了这个祸害,二来是借此自污,以图自保之计,谁想到却误伤了北静王爷。听到北静王水溶遇害的消息,皇帝也很是咨嗟,毕竟他与水溶自小相识,可以说是一起长大,虽然最终为了皇权利益而分崩,那时交情尚在,故此也很是怜悯,便下旨宽宥了北静王的罪过,准许他的灵柩和家属一起还京,又将北静王的爵位恩赏给水溶的长子承袭,那北静王妃在娘家苦苦煎熬了这些年,终于盼到了出头之日,可惜却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夫君了。北静王的灵柩到京之日,北静王妃便从容自尽,夫妻合葬在了王陵之中。
却说在随灵柩入京的家属中,却不见了探春的踪影,跟来的人都说水溶亡后不多几日,侧妃便不见了踪影,大家都猜疑,她也殉情而死了,于是北静王府和贾府便都给探春设起了灵堂祭奠,朝廷也自有表彰。然而贾琮在西北一带耳目灵便,他却打听到,探春已经与殷继东一起远走高飞。这个消息,他讳莫如深,只告诉了黛玉,再不跟其他人说起,实际上,除了赵姨娘,整个皇城里也再找不到一个人还记挂着探春的了,贾琮想这个姐姐“才自清明志自高”,的确不是池中之物,她也算是别有一番天地可去作为了。
☆、第九十一回 金兰契重叙姊妹情
孙绍祖死后, 皇帝心中横亘的一块石头也就落了地,他是个多心多虑的人, 虽然贾琮已经全然卸去了兵权, 然而却推举自己的姐夫去带兵,这就是皇帝心中的一根刺, 如今这根刺轻易拔去了, 皇帝便彻底放下心来,他自然要抚慰贾琮以及一干西征有功的将士。
于是除了孙绍祖之外, 余者一概不罪,而孙绍祖仅仅是放纵属下、畏罪潜逃, 自然也算不得大罪, 且之前的战功足以相抵, 便不累及家属。
迎春如此便没有被累及,且孙家直系已经无人,迎春便可随意处置家产仆妇, 此时贾琏便显出才干来,先吓唬住那些肖想着霸占财产的孙家旁支, 又从孙绍祖的远房堂弟家里给迎春认养了一个养子,以继承家业,这样孙家人便无话说, 迎春也就有了依靠。
那孩子才方三岁,尚不懂事,是一个小妾所出,小妾产后已死, 孩子本就无人照看,迎春抱来,待如己出,日久长大了,也就跟自己的孩子是一样的了。迎春才算是脱离了苦海。
至于贾琮,皇帝亲自把他召进宫里,好言抚慰了一番,虽然贾琮自请处分,言辞恳切,皇帝却都没有依允。
然而本来贾琮顺理成章可以入内阁拜相的事儿,也就搁置了。过了些时候,皇帝终于下旨,封贾琮为两江总督,这是当朝一品,虽不能入阁,然而皇帝这样劝慰贾琮:“爱卿此去江南,一来远离西疆诸将,便受鲁莽之人的连累,二来古来大丈夫有云,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爱卿如今可谓是衣锦还乡了。”
这正中贾琮下怀,其实这也是他不知耗费了多少精神,谋划而来的最佳结局——他一直不忘对于黛玉的承诺,如今终于可以兑现了。
他履职后不久,便将设在金陵的两江总督官邸移到了苏州,并不大兴土木,而是将官衙与私宅分开,私宅当然就是林府的旧宅,如今经过历年的修整,已经恢复旧观,且更加精致。
一切收拾妥当,才写信给黛玉,也只两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黛玉便收拾行装,乘船沿着运河南下,行程与当年上京之时正相重合,物是人非,不免感慨横生。
坐在船上,黛玉思绪纷纷,一会儿想到从今后便终与京师往事隔绝,只与贾琮去过一辈子的风雅生活,一会儿又忆起临别时宝钗来送行时的情景,遥想当年都是一样的姊妹,如今却渐行渐远。
原来那日宝钗领着芝儿进城来,到郡主府给黛玉送行。因为宝玉的缘故,黛玉虽然心里待宝钗一如当年,两人却很少见面,平时向来没有来往,只年节祭祖之时才得一见。此次宝钗料想黛玉此去,恐再无渠会之期,便特意过来送行。
半年多未见,宝钗越发苍白憔悴,虽是布衣荆钗,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熨烫得整整齐齐,她如今虽已是村妇的打扮,然而从前的从容淡静的态度并未改变,只是笑容里总是带着淡淡的愁容。
芝儿已经九岁,形容样貌竟与宝玉少年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只是清瘦些,温柔腼腆,却又礼数周到,一看便知宝钗把他教养得很好。
黛玉便考问他诗书,芝儿经典俱已精熟,诗词上虽还言辞幼稚,但是即景赋诗,也清新可读,黛玉大为赞叹。便命雪雁端来点心糖果,领着芝儿去院子中玩耍,芝儿并不就答应,而是看向母亲,见宝钗微笑点头,才谢过黛玉,跟了雪雁出去。
这里黛玉便命丫鬟上茶后,屏退了众人,自与宝钗有些体己话交谈。黛玉见宝钗人虽坐于房里,目光却注视着院中玩耍的芝儿,只听雪雁逗芝儿玩笑,给他找来一个陀螺,芝儿玩儿得正起劲,那碧叶却端去了一盘子点心,说道:“芝哥儿,先别忙着玩儿那陀螺,快先趁热来吃块芙蓉糕吧。”
芝儿年纪虽小,行事却如小大人一般,他舍不得放下陀螺,也许是在宝钗那里等闲不许他玩耍的,却并不肯承认自己贪玩,便清清爽爽地念道:“白菜根里自有甜,有志男儿不贪馋。”屋里黛玉和宝钗听了便都笑了。
黛玉便叹道:“宝姐姐,芝儿真是个好孩子,如此懂事听话。”宝钗微笑道:“如今他是我唯一的牵挂和寄托了。这孩子也可怜,平时除了读书,从来也不许玩耍……”
黛玉知她指望着芝儿有出息,重振家声,然而芝儿小小年纪,可不是可怜吗。黛玉便劝道:“宝姐姐,你一向通透,何苦自苦如此?”
宝钗心中伤感,对黛玉说道:“妹妹还记得那年在园里,我去潇湘馆看你,你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我还笑你做司马牛之叹,如今回首当年的事,虽不过十年,却恍若隔世。”
黛玉不语,宝钗却道:“我知自己逼着芝儿念书,把家业复兴的重担压在一个孩子小小的肩头,是太过残忍,然而他的父亲实在是扶不起来的……原先尚可过的日子,只弄得家徒四壁,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几本残书、一方缺砚、几只秃笔而已。他倒好,还能寄琴书以消忧,大不了便去做个隐士,那时若芝儿不成立,与他父亲一样颓唐,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岂不是更苦?那便还不如如今吃些苦头,苦尽甘来,也未可知。”
黛玉原听她说得伤感,不由得想要落泪,待她提起宝玉,反而不好接话了。宝钗却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卷画轴,无奈地笑道:“本应送你议程,只是我家如今的境况,你也是知道的。布衣蔬食,常至断炊,能卖钱的早已卖了,只剩下这些卖不出去的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