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贾母又将自己收着的另一件氅衣“雀金呢”赏给了宝玉,那是比“凫靥裘”更名贵的孔雀羽毛织成,宝玉穿着,越发显得富贵倜傥,引得人人都说倘若不是宝琴已经许给了梅家,贾母是定会将宝琴许给宝玉的。黛玉却是不往心里去了,她自是知道祖母的心意——单给宝玉和自己的话,不光会惹出许多闲话,被抱怨偏心,便是王夫人就会又不受用了。
而林婶娘却还深悉贾母这样做的更深层的原因——如今就连薛家家势也比不得从前,宝琴原本许给了梅翰林的儿子,然而近来风言风语因薛家势败,梅家有悔婚之意,这才赶着上京,期望借贾府之势力促成完婚,否则宝琴终身堪忧。然而贾母托人带话说合,梅家竟只管拖着,并不给准话,更不肯定下迎娶宝琴的日子。为了安抚薛家,贾母才故意百般给宝琴爱重,将自己的珍藏送与了宝琴。众人皆不知内情,只有薛姨妈、王夫人和宝钗心中暗自忧虑。
今年贾府的银根越发吃紧,腊月中旬了,凤姐还未将众人新年的衣裳首饰打点妥帖,林家已经给黛玉送了年礼过来,其中便有一件“雀金呢”的鹤氅,鲜翎新制,碧彩闪灼,比宝玉的那件还要轻软厚密,光彩夺目。黛玉穿上,越发轻盈纤弱,似要凌空飞举,恍若神仙妃子。贾母喜之不尽,旁人也只有称羡的份儿了。
因为黛玉是尚未及笄的少女,不好送成套的头面首饰,且要顾着贾府的脸面,又要维护住黛玉的体面,因此给黛玉的年礼便少而精致,让人既看出林家大姑娘的尊贵,又不致引来闲话和贾府当家人的不悦。
那日林婶娘亲自过来拜会贾母,吃茶说话,便派同来的大媳妇董瑶去给黛玉送年礼。于是便由凤姐陪着,董瑶带着丫鬟婆子,捧着箱笼衣包,往园里潇湘馆而来。黛玉房里,宝钗姐妹、宝玉和岫烟都在,正围坐在熏笼上闲话家常,见凤姐陪着董氏进来,忙都起身让座。
董氏性子柔和,进来与众人问好落座,便又与黛玉嘘寒问暖,很是谦恭。她见暖阁之中有一玉石条盆,里面攒三聚五栽着一盆单瓣水仙,点着宣石,便笑道:“好花!而且清雅,姑娘屋里放这花是极适宜的。”黛玉因说道:“这是薛家二姑娘送我的,我屋里原也有两盆,只是不及这个。得了这花,便让丫鬟把原先的端到外屋去了。”董氏便笑道:“这是这些丫鬟们粗心了,姑娘喜欢这个,怎么不赶紧回家说去,这两日家中也得了几盆上品水仙,都是玉台金盏,叫什么‘千瓣素影’的,赶明儿就给姑娘送来。”黛玉笑道:“也不用麻烦,我屋里有这个就足够了,嫂子自留着玩赏吧。”然后董氏便让从人将给黛玉的首饰衣裳和一应年节用物端上来给黛玉过目,只见一色十个松栎双鹂图彩绘捧盒里盛着:
首饰:丹凤牡丹嵌东珠金钗一支,羊脂玉百合纹竹节簪一对,翡翠棱花双合长簪一对,金累丝嵌南珠项圈一个,碧玉珠项链一挂,南珠项链长短不等三挂,上等羊脂玉镯一对,冰种满绿翡翠手镯一对,沉香手串一挂。
衣裳:雀金呢鹤氅一件,银底绿萼梅狐皮镶领袖棉袄一件,软银轻罗缕金流彩暗花绵裙一条,白狐皮裹缎抄手一件。
银钱:新样格式金银锞子各十对,清钱一百串。
饶是凤姐见过大世面的,也看得眼热心跳,因只那丹凤金钗上嵌的那颗东珠就值千金,那雀金呢的鹤氅更是有钱都没处儿买去,她心里估量着这份年礼不下三千两银子。于是凤姐笑道:“嫂子和婶娘也太仔细了些,这里过年的衣裳首饰早都给林妹妹预备下了,因我年前事多,一时没顾上送过来,这让我们太太怎么好意思呢?”
董氏温婉笑道:“正是知道府上定然是预备得周到,才只零星给我们姑娘送来些玩物儿,预备着姑娘赏人的。”她转脸朝黛玉说道,“姑娘别嫌粗糙,有什么喜欢的,只管吩咐丫鬟们回去说去,别委屈了自个儿。”黛玉对这些俗事原不在意,倒是感于董氏的态度诚挚,便忙笑着道谢。董氏便又朝凤姐笑道:“说来我们姑娘明年就及笄了,姑娘是二月花朝节的生日,我们太太早已经预备了姑娘生日的衣裳,还有头面首饰,倒不劳府里破费了。”
凤姐虽因府中银钱吃紧,情愿这样,生怕贾母知道不悦,因此也不敢应准,只跟董氏彼此客气着,争着表现自家是如何看重黛玉,让旁边的三个姑娘难免心中都有所感。那岫烟虽出身贫寒,好在见识过人,只微微有所感之后也就浑然无事了,倒让董氏高看了她一眼,宝钗是向来安安稳稳喜怒不形于色的,只宝琴一则年轻,二则近来也知道自己的婚事坎坷,未始不自伤家事凋零,只面上不肯露出来。董氏心中暗暗忖度:怪不得婆婆时常夸赞贾府中的几个姑娘都是世间少有的,果然识见过人,举止从容,因此也不敢小看了她们。
待到晚上送走林家婆媳,凤姐便跟到王夫人的上房,向她说了今日林家说要自办黛玉生日头面衣裳等事。王夫人叹道:“虽如此说,艰难也不在你林妹妹一个人身上,若做得不好看,恐怕老太太不依。不管林家如何预备,咱们这边还是照样,还要再加厚些才使得——其实也只是衣裳,头面首饰老太太自会把体己拿些出来给林丫头的。”凤姐心中为难,只得答应着。
王夫人叹道:“说起来你的这些姐妹如今都是委屈着过活,哪里比得上从前。远的不说,只说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金尊玉贵,如今你林妹妹因着老太太疼她,再加上林家也正是熏灼之时,才赶得上个脚踪,只可怜你其他的姐妹,只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也该给她们几个置办些头面衣裳了,眼看都要议亲,别临时不凑手,现赶着做衣裳,让人笑话,老太太也不依。”
凤姐低头想了半晌,笑道:“太太虑的固然是,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太太看如今京里各家跟咱们好的,哪家不是这样,只摆个虚架子,都是寅年吃了卯粮——若不趁早俭省,必致后手不接。不用说别家,只如今薛家,就已经空下来了……”她偷窥着王夫人的神情,心里盘算着劝谏王夫人,不要固执地一定要宝玉娶宝钗,如今看来还是黛玉更加合适。
王夫人皱了皱眉头说道:“薛家怎么能跟咱家比?薛家都是蟠儿不争气,把偌大的家业给败坏了,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说到此,我又不能不感叹宝丫头,真真是个稳重的好孩子。从前她家那样好,也不见她有多骄傲,如今她家败了,她也是从从容容——这才是大家子的小姐,受得富贵,守得贫穷的。我看她如今也自俭省,连珠玉首饰都不肯戴出来了,你还该劝劝她,送她几件,别被人比下去了才使得——老太太是最喜欢看女孩子富贵鲜艳的妆饰的。”
凤姐心中叹息,知道是没法子劝了的,只得答应着出来。心中忧愁,面上丝毫不能带出来,还要打起一万分的精神去准备过年。好容易热热闹闹地把年节都过了,凤姐因手头拮据,心中忧烦,再加事务劳乏,竟小月了。她与贾琏结婚十年,只有一女,自觉地位不稳,加上此次小月,贾琏不但不温存问候,反而责怪她不善自保养,以致失去个已经成形的男胎,子嗣不继。凤姐也灰了心,加之府里上下人等只图眼前享乐,并不顾忌后事,她纵有三头六臂,也支持不了这个大家族的衣食住行,她自己的嫁妆已然赔进去了好些,于是跟平儿商量,借着小月,便彻底休养起来,不肯再出头管事,也是想着抽身保全的意思。
王夫人便觉失了膀臂,只得将家中琐事一应交给李纨、探春和宝钗来协理。李纨是个明哲保身的,当然不肯出头,宝钗虽有才干,又是外人,于是探春便雷厉风行地料理起了家事。这个三姑娘最是精明,自然知道自家经济拮据的实情,所以一上来便裁撤了家里最有体面的几个人的份例,拿着凤姐、宝玉、贾环、贾兰作法给众人看,就连黛玉的生日也是打算俭省着过了,戏班子都未请,只想大家聚在贾母处吃面说笑一日便罢。
黛玉深知底里,且一向与探春交好,并无怨言。贾母虽心疼黛玉,也知家计艰难,不好责备探春,便只从自己的体己中找出两套俏丽贵重的头面首饰给黛玉。倒是林婶娘早知会如此一般,提前准备好了一应庆贺之礼,这次直接送到了贾母的正房,且与贾母说明要借大观园给自家姑娘做生日,定要将黛玉的尊贵体面给摆出来的。贾母是最喜爱热闹且重体面的,便立马改口说要亲自给黛玉过生日。
贾琮这些日子只一门心思读书,准备着开春后五月参加童试,平日里的大小筵宴叫他去才去,然后除了在贾母、贾赦和邢夫人处的晨昏定省,便是书房和家塾的两点一线式生活了。不过就在给邢夫人请安的例行活动中,他发现林婶娘的公关活动已经做到了邢夫人这里。
邢夫人是个没有算计且心胸狭窄的人,遇到林婶娘这样的顶级腹黑公关高手,真是相见恨晚,不久便成了无话不谈的中年闺蜜了。林婶娘便有意无意地引导她为自己的将来思考:丈夫贾赦是个刻薄寡恩的人,难以指望;长子贾琏夫妇一向顺着他二叔那边,并不把她这个嫡母放在眼里;她自己无儿无女一无依傍,只有一个没有了母亲的庶子贾琮或可依靠。邢夫人就如同醍醐灌顶了一般,看着贾琮顺眼了起来。不仅态度从此和悦起来,还时常关爱一下这个半大儿子的饮食起居,让贾琮有些鸡皮疙瘩掉一地的感觉。不过他是聪明人,自然理解林婶娘的用意,于是也就着意奉承邢夫人,哄着她给自己在贾母和贾赦那里说上几句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