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庆生辰荣府露拮据
自新年过后,凤姐小产卧病,由探春、李纨和宝钗三人管理家事,她们三个便每日在大观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会齐办事。今日三人正商量花朝节给黛玉过生日的事,探春便叹道:“我本来也想着林姐姐今年恰逢及笄之年,是要比往年隆重些的,只是凤姐姐病着,老太太和太太的外路应酬也多,都不得闲,原想着简单办办就罢了,也曾跟林姐姐说过的,林姐姐也赞同——她本也是不喜热闹的人。谁知前儿老太太特特儿把我叫过去,给我五十两银子,让叫比往年的生日再加厚些。倒像是我图省钱,怕费事,故意慢待林姐姐一般……”
李纨立时就把话头儿给接了过去:“三妹妹快别这么说,老太太什么事不明白?她自然是知道咱们这样兴利节用的缘故,也是赞同的,否则就不会让你个姑娘家来插手家务事了。只是林妹妹如今身份跟往日又有不同,那林家大爷刚刚又升了三品的侍郎,林家正是熏灼之时,林婶娘又着实疼爱在意林妹妹,所以老太太看着林家的脸面也是要给林妹妹大办这个生日的。”
宝钗抿嘴笑道:“大嫂子说的极是。我这里有一份从老太太那里抄来的林家给颦儿送来的生日贺礼,光是及笄的梳子就有六对,不留神的人一看,不说是生日贺礼,倒像是抄来了哪家大小姐的嫁妆单子呢。”李纨和探春连忙接过来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首饰:花卉象牙梳、螭纹犀角梳、白玉如意梳、掐丝玛瑙梳、翡翠荷叶梳、赤金盘锦梳各一对;赤金镶祖母绿翡翠头面首饰一套;赤金嵌南珠头面首饰一套;羊脂玉双鱼比目佩一块;碧玉喜上眉梢佩一块。
衣裳:云霏梅花纹织锦羽缎斗篷一件,银丝白狐皮押边素锦披风一件,银红撒花夹金线绣折枝梅花夹袄一件,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夹袄一件,金丝缎地云烟如意绵裙一件,云霏妆花缎缕金桃丝绵裙一件,金丝边四色海棠绣鞋一双,云烟如意水漾凤翼缎鞋一双。
钱物:墨晶龙纹文具一套,宋纸一令,绢本水墨设色的南宋赵子固《水仙图并书赋》一卷,翡翠含香聚瑞熏一件,珐琅八音盒一件,金锞十对,银锞二十对,清钱二百串。
李纨看后惊道:“这若在小户人家,真可以办出一份体面的嫁妆了,总有五千两银子打不住吧?”探春默默无语,宝钗却接道:“更难得的是心意,这里面的赵子固的水仙图,还是年前腊月里,林家大嫂子过来给颦儿送年礼,说起颦儿喜爱水仙,便特特加上的——这才是千金大小姐的尊贵体面之处,一行一动皆有人挂心体贴。”李纨笑道:“说的是,林家也知礼,林丫头也招人疼。”
三人这样议论了一番,且就商量正事,说了一会儿何地设宴,何时敬贺,演何戏文,设何宴乐之戏等等,一一吩咐了下去。
到了花朝节这天,一早起来,黛玉在紫鹃和碧叶的服侍下,换了几件颜色衣服,发髻上多加了几只珠钗玉饰,便往园中正厅上来。只见园中草长莺飞,柳绿花红,五彩丝绦系在各种花树之上,俱都发荣滋长,黛玉边走边思:“年来自己身体渐趋康复,也许病已离身,可从容安排将来之事……”这样想着,忽见李纨陪着林家二奶奶陆乐萱过来迎她了,陆氏是个熙凤式的人物,言语诙谐,性情爽快,有她在不用担心冷场,所以今日林婶娘便把她也带来,恰到好处地弥补了凤姐的缺席。于是乐萱便挽了黛玉,姑嫂两人亲亲热热地前去赴席。
一时众人纷纷到齐,黛玉紧挨着贾母坐到主桌上,同桌的只有林婶娘、宝琴、湘云和宝玉,戏文是《花神庆寿》,是个热闹喜庆的折子戏,宝玉却一句听不进去,只跟黛玉叽叽咕咕地说着私房话,贾母只慈祥地笑着,略无不妥之意。湘云却是耐不住寂寞的,时不时地插话,抱怨宝玉不好好听戏,净是闲扯。林婶娘知这小丫头片子吃醋了,也只是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今日贾琮却被邢夫人叫到了自己这一桌,与王夫人、迎春、探春、惜春同桌,邢夫人向来不把迎春放到心上,反观王夫人和探春倒真像是一对亲母女,一个慈爱,一个孝顺,颇为养眼。贾琮正在胡思乱想,却突然听到王夫人跟他说话:“听说琮儿再过两个月就要去下场考秀才了?”贾琮连忙应是,王夫人便叹道:“想当年你珠大哥也是你这么大就去考了,连考了三年,才中了秀才,却累坏了身子……”她有了些泪意,贾琮连忙说道:“我父亲说让我进场见见世面,虽是考不过的,终究是知道些里外规矩。”王夫人便点了点头,邢夫人却得意说道:“听先生说,琮儿的悟性很高,说不定一次就能考中,科举除了看才学,也要看运气的。”
王夫人深深吸了口气,没有理她,却猛然转回头来朝着正与黛玉聊得高兴的宝玉说道:“你也该收收心了,你瞧琮儿都日日用功,今年就要考秀才了。你父亲秋天就回,当心回来捶你。”宝玉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立时不自在起来。贾母便立时阻止道:“好好的听戏,说这些没要紧的干什么?”王夫人便不敢再做声,倒是林婶娘不由得笑了起来:原来这是些没要紧的事儿。
一场筵宴尽欢而散,黛玉在大观园的地位俨然在众人之上,好在她性情柔和,原本的小性儿其实也是处于无依无靠的敏感,如今心里一踏实,处事灵活周到也不输于宝钗。大观园中的姊妹是不用说的,原本也与黛玉交好,且知她一贯得到贾母的疼爱,几个孙女本就靠后的,而那些丫鬟婆子则以往因黛玉是个孤女,虽因贾母的缘故不敢冲犯,究竟是存着些藐视的心思,黛玉冰雪聪明,如何不知,难免无人处伤感落泪,如今黛玉有了林家的护持,那些人立刻上赶着巴结起来。
如今贾府的势头渐衰,虽然外面看还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内囊其实已经尽了。探春是个才高志远之人,平素虽深知家中弊端,然而身份所限,没有一句多话可讲的,她也就隐忍不言,如今因凤姐卧病,王夫人信任,她便一意要整顿弊端,兴旺家业。一番改革举措之后,大观园里的气象与往日有了很大不同。然而她有权裁撤的不过是姑娘们每月二两的脂粉银子,宝玉、贾环、贾琮和贾兰的每年八两的家塾笔墨银子,所费有限,而所有的花木园地全都承包给了个人之后,那些媳妇婆子自然是一棵草、一朵花、一个果子也不让人动的,本意虽好,然而一年下来虽能节省400两银子,却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的。林婶娘冷眼瞧着,比谁都明白,虽赞叹这三姑娘是个女中巾帼,她却深深知道,这节省的400两银子,还不够宫里一个得势的太监来打一次秋风的。
且说宫里一向是“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元春短暂得宠,开销巨大,荣府不得不按时按节送进去银两、古董、彩缎等物,一是送给太后、皇后、各宫主位做年节生日的贺礼,二是打赏太监宫女,一年不到就是上千两银子。她在宫里的日子也是艰难,总管太监时常借着贵妃的名号来贾府借钱讨赏,随着元春被皇帝召幸的次数越来越少,眼看着宠衰爱驰,这些奴才便越来越大胆,荣府里王夫人、凤姐等人有苦说不出,更是不敢得罪他们,唯恐元春吃亏。
这些事情家下人等自然是不知道的,所以大观园里依然是过得热热闹闹。黛玉的潇湘馆却在林婶娘的安排之下,布置得妥妥帖帖。承包了竹林的老祝妈,林婶娘直接就把一年的利钱提前赏了,只让她做些培植整理的活计,倘若不是如此,可以想见,那老祝妈则恨不能把竹笋全挖出来,把竹子全砍了卖钱。另外一花一草送到潇湘馆的,赏钱都是十倍的丰厚,故此黛玉的日常应用全未受影响。而宝钗早已提前知会各处,所有份例一概不用,探春和李纨因正管理家务,无人敢克扣她们的,只苦了迎春和惜春两处,尤其是岫烟住在迎春处,受了很多的暗气。
四月里,迎春生日,荣府中便没有摆酒请客,只凑在一起吃了面便罢。迎春一向省事,自不会说什么,她院子里的媳妇丫鬟便个个不忿起来,当着迎春的面便谣诼纷纷,迎春禁止不住,只是不理。她的奶娘本是个糊涂人,此时便发对贾母之不忿:“一样都是千金小姐,何况咱家姑娘是孙女,林姑娘是外孙女,怎么做生日反而外人厚,自家人薄呢?”众人纷纷附和,那奶娘越发放肆起来,把一腔子怨气又移向岫烟:“也难怪呀,人家林姑娘多么大方呀?又有好亲戚给帮衬着,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怨不得在老太太跟前有脸面。咱们这里倒好,来个亲戚就是吃白食的,每个月生生白送出去一两银子不说,所有的花费还问这里要……”
岫烟在房里听不下去,也不能去跟这些人纷争,便悄悄避出来,心中委屈憋闷,一边沿着花廊走过去,一边偷偷拭泪。她家里因为遭了水灾,田产尽失,不得已来投奔邢夫人,没想到邢夫人却不愿拿一个钱来安置自己的兄长,只让岫烟从二两月钱里匀出一两来给父母盘缠,有什么不够的东西便匀着迎春的使用。那迎春自己尚不够使,哪里还能匀给岫烟,样样东西皆需自己去买,且在富贵丛中,穿戴实不能过于寒酸,别人看她已是极简陋了,殊不知她却是尽力奢侈了。还有打赏下人,更是让她捉襟见肘……种种烦恼无人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