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自那日自己母亲提起金玉良缘的事儿,心中便郁郁不乐,而贾琮也担了心事,犹豫了两天,究竟是事关重大,不敢瞒下,还是找机会告诉了林婶娘。林婶娘倒是并不惊慌,只说道:“如今看来,黛玉是一心想嫁宝玉,所以玉成此事是第一选择;可是当真不成,也没有什么,有王夫人这样的婆婆,和贾府这样的一个大烂摊子,也难以收拾;所以只静观其变吧,委实不成,还有第二选择……”贾琮巴巴问道:“是什么?”林婶娘莞尔一笑,道:“就是你呀。”贾琮的小心肝扑通扑通地跳得好快。
然而宝黛之间的关系终究不会总是悬而未决,只是贾琮完全忘记了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解决的。那日贾琮正在凹晶馆外的山坡上对着一丛茉莉花摇头晃脑地背书,忽然听到栊翠庵的一个小尼姑匆匆跑回去,一边拍门一边叫喊:“不好了,听说宝玉病得不中用了……”庵里传来瓷器打碎的声音,贾琮顾不上细听,连忙往怡红院赶去。
怡红院里早已经乱成一团,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人都已赶到,正哭成一团。一时又见袭人匆匆拉着紫鹃进来,贾母一见紫鹃就骂:“你这小蹄子,到底和宝玉说了什么,把他气成这样?”紫鹃便吓哭了,忙道:“不敢说什么,不过是几句玩话儿,说林姑娘不久就要被林婶娘接回林家去了。”正直挺挺躺在床上的宝玉听到这句话,立时蹦了起来,拉着紫鹃哭道:“要去连我也带了去吧……”众人这才明白,王夫人和薛姨妈的脸色沉了下来。
贾母反而放了心,叹道:“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儿,原来是句玩话儿。”便百般安慰宝玉,又让他打紫鹃出气,正说着,有人来回:“林婶娘来了。”宝玉听到“林婶娘”三个字,便又满床打滚地闹将起来:“了不得了,这是来接林妹妹了,我可活不得了……”贾母听了,便连忙说:“不是来接她的,谁来接我都不许,她必是要长长远远地住在这里的了!”一边吩咐邢夫人出去好生管待林婶娘,请她等宝玉好了再来。邢夫人只得答应着出去陪着林婶娘说话,把宝玉的情形说给她听,林婶娘在心里又给宝玉减了几分,面上却丝毫不露,反而安慰邢夫人只管万安,想来宝玉吃两剂药就会好的了。
然后林婶娘便去潇湘馆瞧黛玉去,贾琮麻溜地跟了上来,两人在路上合计:“如此一闹,宝黛的婚事也就算是过了明路,老太太明显是要撮合的,王夫人也不能不让步——这倒是件好事。”林婶娘见贾琮若有所失的样子,笑道:“你何必低头耷拉甲的,先自失了锐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后事如何终究幽微难明。你只管用功科举,明年中了举人,何愁没有个才貌双全的佳人配你?只这园子里便有多少好姑娘呢!”贾琮心中不愿,也只得点头称是。
一时把林婶娘送到潇湘馆,贾琮便回自己的凹晶馆去了,远远看到山坡上栊翠庵前的梅树下,妙玉袅袅地站在那里呆望,贾琮心知这又是一个挂心宝玉的佳人儿,心里冷笑两声,自回书房去练字读书了。
且说林婶娘进了潇湘馆,碧叶连忙接她进去,林婶娘一边走,一边问黛玉的情形,碧叶轻声回道:“才刚那袭人姑娘冷不丁冲进来说宝玉病得要死,真吓人一跳,姑娘一着急把刚吃的补药又全吐了。后来袭人把紫鹃给拉了去,我也忙派雪雁跟着去探消息,回来说宝玉好了,姑娘才放了心。雪雁又学了宝玉那些疯疯傻傻的狂态,姑娘听了只是流泪,并没有说什么,精神倒好些,方才劝着吃了半盏燕窝粥。”林婶娘连叹“痴儿”。
林婶娘便进屋去,见黛玉犹伏在枕上,有恹恹不胜之态。见林婶娘进来,方要起身,林婶娘已经过去按住,然后打发众服侍的人出去,她便与黛玉尽情地深谈了一番,却是这样一番说辞:“我家是得了你父母的厚恩,方才将家业整治发达起来的,何况你母亲当初也有言语将你托付于我。就是你林家的产业,也是一分为二,一半送到了我那里给你准备嫁妆,一半却是交给了这边府里,也曾得了老太太的承诺,要将你许配给宝玉的。如今看来,老太太是可以依靠的,王夫人的心意却是不肯,然而你父亲交给贾府的那半遗产早已被他们给挪用修建了大观园,反而满府里的人都说姑娘你是无依无靠投奔过来的,这也太欺负人。如今我定然是给姑娘撑腰,趁着老太太还硬朗的时节,说话有一句算一句,没人敢不听,作定了这门亲事要紧。然而姑娘心里面也要有数,与宝玉不可太露行迹,万一事情不遂意,我也定会给姑娘觅一家妥妥当当的人家,风光大嫁,说不定比宝玉还要好些呢。”
黛玉听了,方才明白前因后果,她来贾府时年幼,父亲去世前也未曾给她交代什么,只说跟着外祖母并不会亏欠什么,因此一向以为自己是一无所有地寄居在这里,随着年龄渐长,她也曾疑惑为何父母未曾给她留下分毫遗产,听了林婶娘的话,才明白贾府是靠了她父母的银钱才维持了这几年烈火烹油般的繁华景象。她心中未尝不气愤伤感,泣了一会儿,心里却通畅了好些,自此便将林婶娘如亲生母亲般看待,也就有了说说贴心话的人了。
且说宝玉这一病一闹,倒是收到了意料之外的效果。众人皆落实了贾母的心意和宝玉的决心,湘云便听从叔父的安排开始相看女婿,薛姨妈和宝钗也就打消了联姻的想法,薛家如今更趋败落,薛姨妈见岫烟家境贫寒,却是个稳重端庄的好女孩,便托贾母做保山,为薛蝌求娶岫烟,又托官媒给薛蟠和宝钗物色良人。王夫人虽然心有不甘,也无可奈何。大观园中没有了与黛玉隐隐争锋之人,反而薛姨妈对黛玉关爱有加,宝钗对黛玉越发亲近,湘云也不再时时话中带刺,黛玉万事皆很顺遂。
☆、第十一回 纷扰种种潇湘逍遥
天气日渐和暖,黛玉之疾渐愈,青芷等人服侍着饮食越发精心起来。如今日常饮食都是园内的小厨房供给,原是为着更加方便,谁知就连贾琮都能感觉出来菜品的种类是每况愈下,肉食仅鸡鸭猪肉,平常菜蔬,豆腐鸡蛋之类,别说野味,就连菌类鱼虾这类细菜都少吃到,于是园中的诸姊妹常常要厨房加菜,然而像宝钗、探春这样通达时务的人还知道送几百个钱去,像宝玉那里,厨房巴结都来不及,自然也不缺乏,只像迎春、惜春等处,十天半月地加一个菜,管厨房的婆子便抱怨不已,虽不敢说到姑娘们面前去,每日与丫鬟们就拌不完的嘴。
这一日晌午,天气清和,岫烟来看黛玉。进屋一看,黛玉正指点着碧叶绣一件屏风,岫烟便笑道:“妹妹越发能干了,只你刚刚痊愈,不可劳碌着。”黛玉笑道:“不过是哄人罢了,我哪里还动针线,也没有那份耐心。”她指了指屏风,说道:“因为那日看碧叶用乱针法绣了一个扇面,平湖秋月,实在是好看,因此突发奇想,让她仿着古人的墨迹,绣一架屏风,过两天给宝玉做生日的贺礼。”
岫烟听她说得新奇,便走过来看,只见紫檀架子上绷着浅浅的水红绫子,用极细的丝线双面来绣,绣的是“孤崖一枝花”,怪石嶙峋的悬崖边上,突兀伸出一枝海棠花,花开葳蕤,红颜绿鬓,俯仰生姿。只在崖底几瓣落花,韵味非常。花下大片的空白处,用黑绒绣着草字:“东坡居士尝曰,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故作诗曰:江城地瘴蕃草木,唯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恶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底下还有几十个字尚未绣全,然间架手笔皆出自名家。
岫烟赞道:“画好、字好、绣工更好,赶得上今年正月十五老太太在大花厅设宴时摆出来的那副璎珞了。”黛玉笑道:“正是仿的那‘慧纹’所绣,我想那慧娘虽绣艺高超,然更要紧的是精于书画,所以配色选材皆从雅,非一般市卖之物出于匠工之手,字迹板强可恨,设色浓艳媚俗。因此我便从古人写画真迹中,寻出自己喜欢的,勾出大概布局,然后让碧叶依此绣来,果然好看。”岫烟笑着夸奖道:“那以后碧叶的绣品也可以叫‘碧纹’了。”碧叶心里欢喜,口中只说:“虽然是姑娘们取笑,我却当不起的。”岫烟道:“什么当得起当不起的,我竟也看着眼热,快让我来绣两针。”说着便接过手来,黛玉才发现岫烟竟也是绣艺不凡。
这样讲究了一会儿绣艺,紫鹃端来了才送来的美人指葡萄,岫烟便同黛玉一起洗手然后进里间去饮凉茶,吃水果。岫烟见那葡萄碧绿晶莹,形似垂珠,便知不是园中栽种的龙眼葡萄,捻了一个,剥皮一尝,果然清甜爽口。便赞道:“这个就是前日姑妈说道了几次的,在宫中尝到的西洋进贡的葡萄‘美人指’了吧?”黛玉笑说是,又道:“这是我大堂兄得的皇帝的赏赐,一共两小篓,婶娘就跟送来了一篓,只是我尝着还不如园里的龙眼葡萄呢。”岫烟便道:“园里的龙眼葡萄还没有熟,先有这个也不错的。”黛玉奇道:“怎么没熟,不是已经送了两回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