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瑶恐黛玉嫌他乱,便赶他去花园子里玩儿去, 彘儿巴不得一声,立时跑得没了人影, 几个丫鬟和保姆便赶忙都跟着去了。这里黛玉便问为何麒儿未来,麒儿是董瑶所生的长女,今年才刚六岁, 灵秀可爱,最得黛玉喜爱。董瑶笑道:“昨儿还说要带她来玩儿呢,欢喜得什么似的,谁知半夜就发起热来了, 烧得像个小炭炉,我也没有给她吃药,只用冰袋降了温,今儿早上退了热,便把她打发到太太屋里躺着好生养两日再出门。”
黛玉笑道:“怪道呢,我还预备了好东西给她,那就大嫂子给带回去吧。”说着叫来碧叶,端了个小小的贝母云纹匣出来,打开了,里面一大一小两条项链,坠子都是黄金嵌珊瑚的,只是小的那个用的是七个粉嘟嘟的孩儿面珊瑚珠,大的那个用的五个极艳的鸡血红珊瑚珠,都不大,却是设计精巧,上下错落,非常可爱。董瑶拿在手里爱不释手,直说好看。
黛玉笑道:“这是专门给家里面有女儿的人家设计的,母女同款不重样。我如今闲了,也常画个图,让银楼的人照着做去,原本是自己带着玩儿的,谁知银楼的掌柜说竟是销路极好,都需要定制的,我便在家里做大了这个买卖,连碧叶也帮手了。”董瑶笑道:“我竟是才知道,若是早听说,一定也要去瞧瞧。”黛玉听了高兴,便将自己新近做的一个金蟾背蜜的戒指的图纸,拿出来请董瑶赏鉴。两个人正说得高兴,二门的媳妇进来回禀:“孙家的大少奶奶来了。”
黛玉听了,便知是迎春,不由得笑道:“可真是稀客。”一边令快请,一边自己就迎出门去。却见迎春走进来,手里握着帕子,频频握着嘴轻咳。到了眼前,黛玉才发现迎春的左边脸颊一片青紫,眼睛红肿得桃子一样。不由得惊问道:“二姐姐这是怎么了?”董瑶却是世事洞明,在暖阁里隔着玻璃窗见了迎春的惨象,便知定是那孙绍祖又动了粗,本想回避,转念一想,黛玉心慈面软,而迎春不顾脸上有伤痕就这样出了门,定然是有事相求,生怕黛玉为难,便又坐下来,打算听迎春如何说法,自己相机行事。
迎春还未开言,又是一包眼泪,然而看到还有董瑶在座,便又忍住泪水,只说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窗棂子上,黛玉便命紫鹃去取御制冰片消痕膏来,亲自给迎春抹上了,才让座让茶。迎春见董瑶稳稳坐着,并无告辞之意,只得喏喏说道:“我今日是来谢谢妹妹上次送的那个象牙嵌玉石水仙盆景的。”
听了迎春这话,那旁边伺候的两个丫鬟紫鹃和碧叶都瞪大了眼睛,原来上个月迎春来过一趟,却是想借黛玉摆在书案上的一个玉石盆景,那盆景是宫中造办处做的,底座是青玉菊瓣盆,四角雕成双叶菊花形,嵌祖母绿雕刻的底料上勾勒出金线为脉络。盆中点缀着青金石雕成的嶙峋湖石假山,山石间错落伸展开两株水仙,象牙为根茎,和田玉为花瓣,黄晶石为花蕊,极致精巧。
当时迎春说的是孙绍祖要请贵客,想要借清雅之物为点缀,黛玉一向于外物淡然,虽然自己放于内室之爱物并不愿意外借,尤其不愿意借与孙绍祖那般的俗人,看在迎春的面子上也就应允了。当时迎春说三五日便可还来,谁知一去便无下文。黛玉自不会去催讨,她并且早已忘记此事,只想一想那盆景曾摆于孙绍祖的酒宴上,她便也不会再拿来自用了,故此原本就存了迎春若是喜欢便送她之意,却没有想到迎春今儿来却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故此怔了怔。
那碧叶到底是年轻语快,便道:“孙大奶奶,那盆景不是您那日来借去使的吗?”黛玉便瞅她一眼,紫鹃连忙拉着碧叶退出去了。迎春低头羞惭难言,黛玉笑道:“二姐姐客气了,不过是件玩物儿,喜欢便留着玩儿就是了,何必专程来说个谢字。”那董瑶坐在一旁心下已经了然,见迎春的光景着实可怜,便轻轻笑道:“孙大奶奶也不必避讳我的,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我与我家姑娘原本一体,若是有什么难处,便是我家姑娘不好出头,我必帮孙大奶奶说话的。”她平素和煦,然而一品诰命夫人的款儿若是摆出来,也很是有派头的。
然而迎春老实,听不出董氏的话外之音,并且她被孙绍祖胁迫欺凌得毫无办法,也就顾不得体面了,便直说道:“我们家大爷说上次的盆景实在可爱,请客摆酒时也分外有面子,只是他那兵部的什么上司也看了入眼,便送了人家。今儿特意打发我来问问,可还有别的,我们爷说他还有用处……”
这样一说,饶是黛玉和董瑶都是好脾气的人,也不由得动了气。然而黛玉气的却不是迎春,她知道迎春的性格懦弱,然而一向不跟人添麻烦,若不是被孙绍祖给威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也不会如此可怜可悲。想到迎春一无过错,却孤苦无依,黛玉不由得有兔死狐悲之感,转念之间,黛玉便打定了主意,她轻轻拉了拉正要说话的董瑶的衣袖,董瑶便把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黛玉于是叫来紫鹃,吩咐道:“你去库房里去,把那个‘九重春色’的掐丝珐琅盆景和‘乘槎仙人’碧玺烧蓝盆景拿来。”紫鹃一向沉稳,也不多言,答应一声去了,一会儿的功夫,拿来了两个铜镀金錾花紫檀盒。
黛玉她们先看那个“九重春色”,只见盆壁以湖蓝色釉掐金丝珐琅瓷铺地,四角是恰似花卉纹,盆中是各色琉璃珠子,上植铜胎镀金桃树,点翡翠树叶,桃实则以碧玺、芙蓉石、黄玉等上等玉石制成,树下点缀各色玛瑙制成的花草,寓意春光明媚、欣欣向荣的太平景象。
再看那个“乘槎仙人”,盆景以天然沉香木雕做楼船形状,楼船上端坐一位象牙雕刻的老者,神色安详,白发长髯,一手抚髯,一手执画卷,老者身边玉石几上置葵花式白玉盘,内盛玛瑙碧玺葡萄,身后有珐琅美人斛,插着大朵的象牙菊花,楼船周身缠绕金丝编成的藤萝,藤萝上垂挂白玉小葫芦及烧蓝珐琅叶,细巧可爱。
饶是董瑶看过多少奇珍异宝,也呆住了——这两个盆景虽只是玩物,却是价值连城,关键是一看就是宫中之物,外面等闲不能得的。黛玉轻笑道:“这是上次进宫给太后请安时,太后赏的,说是内务府孝敬给太后的万寿节寿礼,我看太后那库房里还有六个呢,倒就赏了我三个,也是疼我了。”
然而迎春却是完全顾不得听话听音的了,她是被孙绍祖给吓破了胆,只要能暂时免掉那人的荼毒,哪里还顾得上这东西是来自宫中,不可随意授受?当下也不敢多耽误时间,只让跟来的婆子进来,一顿将匣子用包袱包好了,便告辞要走。黛玉知道她的苦楚,也不留她,只送到二门外面,看着她上车时,找机会附耳说道:“二姐姐,你且宁耐些时日,不过那人提出什么要求,你先答应着,不要再让他搓揉你,我自会设法的……”迎春睁大眼睛看着黛玉,那死灰般的目光里终于闪出了星光,她泪光莹莹地看着黛玉,终于忍不住低声泣道:“林妹妹,你救救我……”她不敢再多说什么,忍着泪上车,黛玉也不言语,只默默点了点头,看着迎春的车子去远了,又愣愣地站在那里想了很久。
直到紫鹃过来劝道:“奶奶,回去吧,仔细站这儿腿酸。”黛玉才咬了咬嘴唇,回身进去,她只这电光石火之间,就已经拿定了主意:那么多姊妹遭遇了不幸,自己无可奈何,这一回一定要救出迎春这个苦命的女子。
黛玉回来,见董瑶站在屋檐下含笑看着她,问她道:“妹妹,你有了决断了吗?”黛玉点了点头,说道:“大嫂子,今儿我跟你过去,等大哥哥下朝,我有事跟大哥哥商量。”董瑶点头道:“真是呢,我看那个孙绍祖也忒霸道了,他竟不看看,那御用的东西就敢公然来讨?果然是个不知高低的东西——哎呀,他毕竟还算是你的亲戚,我本不该说他的坏话的。”说着,便捂着嘴笑起来。
黛玉又气又笑,说道:“正是呢,这么不知好歹的东西,我二姐姐是公爵之女,出身尊贵,竟被他如此折辱,令人委实难忍这口气。可是要整治他却还是费踌躇——我不愿意为了打老鼠伤了玉瓶。”
董瑶说道:“咱们家去商量去,虽说投鼠忌器,也不能便宜了那个坏东西,凭着咱们几个还会想不出法子来吗?”
☆、第八十四回 智林兄小计解难题
却说迎春坐在车中, 手指拂过木匣上嵌着的金线,有一种奇异的温暖的触感。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如槁木死灰一般了, 落入了那孙绍祖手中, 再无出头之日,方才黛玉的话, 却又让她心底生出一线生机, 感到在这冰冷的尘世中,毕竟还有那么一丝温暖, 是给她留存着的。
说到孙绍祖,实在性情乖戾暴躁到难以想象的地步。若说他原本虐待迎春, 是因为上了贾赦的当, 被无端讹去了五千两银子, 然而时过境迁,那银子贾琮早已经替贾赦还上,并且贾家虽然势败, 但主要是宁国公一枝和二房的贾政,说来荣国府的大房并未伤筋动骨, 而贾赦还沾了儿子的光,连升了两级,做到了二等公爵, 这是靠着世袭的士族少有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