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陡然生出一股无名火,怒斥道:“我哪里还有脸出去见人?别人笑话得也够多的了,不差这么一星半点,你若是不如意,便跟着他们去。”王夫人便不敢说话,只吞声哭着,更觉凄惨。赵姨娘此时心中倒是得意,只是这得意里却又有些缺憾:她是与王夫人争了一辈子,如今终于赢了,可是到底这个家还剩下些什么给环儿呢?她有些迷惘。
宝玉见父亲发怒、母亲悲伤,便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说道:“太太不要悲伤了,是宝玉不好,让老爷生气,让太太难过。老爷说的是,我也成年,本该出去干出一番事业来,才不枉天恩祖德。我如今如此愚钝,想来不能博取一第,光宗耀祖,就应该早早地去支应门户,谋个养家糊口的差事,总不还该赖在家里让父母养活,老大无成我成了什么人了?所以太太不要悲感,我从今日出去,总要做出事业来让太太放心,才不算白养了我一场。”
王夫人用帕子捂着嘴,只哭得哽咽难言,贾政不意宝玉竟有这样一番言语,倒是出乎意料之外,反而悲伤起来,便叹道:“你既有这样的念头,也就不算不孝了。我只是让你自去谋个养家糊口的差事,倒也没有想将你赶出去,毕竟宝钗还是我的儿媳妇,芝儿是我的孙儿,我也不能看着你们流落街头。这样,你们还是住原来的屋子,从侧门出入,就算是分家了,各人屋里的东西都归各人,饭食各自吃吧。”说着泪如雨下,挥挥手让他们出去,宝钗含着泪,随着宝玉给贾政王夫人叩头,然后回自己屋里。当天下午,贾政便派人来,将内院的门堵上,从西面临街的围墙处打开一个侧门,宝玉就此分出去另过了。
于是宝钗便将房舍重新安排,又新增了厨房,更觉蔽塞狭小,仆妇无不抱怨,宝钗便将抱怨的人一一打发出去,大小的事情渐渐自己带着莺儿、麝月和五儿来做,外面的小厮也只剩下茗烟还没有离开。
宝玉在这些事情上一无能为,他唯一替宝钗解决掉的难题是秋纹,在秋纹又一次无理取闹的时候,快刀斩乱麻地把她给打发回家去了。秋纹是贾府的家生奴才,家中父母原本也小有积蓄,见贾府败了,便求了王夫人,一家人都放了出去,自买了个铺子营生,也还算小康。秋纹一出去,自然是另去谋取良聘,她已知宝玉指望不上了,便趁着年轻闹着出去,却不道竟如此容易,反而生出些不甘,走之前哭哭啼啼,宝玉只洋洋不睬,倒是宝钗不忍心,从自己的体己中赏了她些银两,秋纹之事才算消停了。
然而宝玉光是想着要支撑门户,实行起来谈何容易,他是手不能提篮,肩不会挑担,竟是一无是处的人。每日茫然地出去找从前的朋友,那些人多是酒肉朋友,他如今穷了,谁肯兜揽,便是够义气的,却又比他还穷,出去两次,反而花了冤枉钱,宝玉只得又闷在了家里。如今他别无消遣,便开始借酒浇愁。
吃饭总是不用愁的,酒钱似乎也总是有的,宝玉从来不知道买米买酒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他还没有学会去想这些事,直到有一天宿醉醒来,已经是晌午,他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正想要唤人进来伺候,却听到帘外莺儿正跟麝月说话:“麝月姐姐,二奶奶吩咐把这个拿去给茗烟,让他换些米来,记得再去春和楼给二爷卖一瓶莲花白。”
麝月答应一声正要出去,宝玉叫道:“麝月,进来。”麝月连忙答应一声进来,笑道:“二爷醒了,我这就去端来醒酒汤,一早二奶奶就热在那里了,说等着二爷醒了就喝才好。”宝玉扶着头,头疼欲裂,他却硬撑着问道:“你手里拿着什么?”麝月闻言不解,便把手中的东西给宝玉看,宝玉看时,却是一个珐琅嵌绿松石的梅花粉盒,揭开来,里面还有半盒子茉莉粉。宝玉心中一痛,说道:“这茉莉粉是好容易配得的,用了多少上等好料,才淘澄出这么一盒,还好用呢,别卖了,留着使吧。”
麝月迟疑地答应一声,却没有就去,讷讷说道:“二奶奶那里大约没有别的好卖的了,那些穿戴不着的衣服首饰,早已经当的当,卖的卖,如今都是卖这些正在使着的东西。” 那莺儿却在外面听见,便进来朝麝月使个眼色,然后笑道:“二爷也别心疼,这个粉盒已经用旧了,横竖卖不了几个钱,要不我拿过去,跟二奶奶说说,换个不常使的东西……”
宝玉已经起身穿上鞋子,也不梳洗,也不吃饭,只说了一句:“我说不让卖,就不许卖,我自去寻些钱来……”这样说着便匆匆出门去了。莺儿担心,连忙跑去回宝钗,宝钗吩咐让茗烟跟着,等莺儿跟茗烟说了,茗烟再追出来时,哪里还有宝玉的影子?
原来宝玉这天是来到了宗学胡同,这里他有个相识,曾经说宗学里要找一个教画的先生,可以推荐他到宗学里教授宗室子弟画画,宝玉想这个自己倒是也会图画两笔写意画,便托他设法。那人虽应承下来了,却一直没有回话,今儿宝玉被那个粉盒刺激了一下,便晌午顶着日头,站在宗学门口呆等那个朋友。
谁知那个朋友没等到,宝玉却远远看见林嘉蕤和孙绍祖两个人联袂而来,说说笑笑很是亲热。宝玉不愿意见这两人,便一闪身躲到了照壁墙的后面,只听那孙绍祖是满口逢迎,一口一个谢林相栽培,什么感恩图报的话是一套又一套,宝玉旁边听了咋舌,一向这个孙绍祖就是眼高于顶,鼻孔出气的角色,什么时候如此卑躬屈膝了?却听那林嘉蕤说道:“孙统领此去西疆要好自为之,实心为朝廷出力,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又说:“至于推荐之功,在下不敢独居,乃是在下的内弟,也是贵妻弟贾琮贾大人一力推荐的,如今他治河居功甚伟,圣眷正浓,故此圣上才下了委任。”
孙绍祖便谄笑着说道:“这都是林相的恩典,贾大人的盛情。孙某必当用心练兵,恪尽职守,不负大人的知人之明……”两个人谈着,渐渐走远,宝玉才慢慢绕过影壁,沉思着走出来,却不料他低着头往外走,一不留神跟一个人撞了一个满怀。
宝玉吓了一跳,连忙作揖,口中只道得罪。那人却双手扶住宝玉,说道:“这不是宝二爷吗?怎么在这里遇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撞见了谁?
☆、第八十七回 戏子多情王孙无义
却说宝玉在宗学门口撞到的人, 原来竟是蒋玉菡。那蒋玉菡自从娶了袭人,自谓是成家立业之人了, 越发自要尊重, 便很少上台串戏,仗着手中有些资产人脉, 组建了一个戏班, 做了班主,却从不出去戏园子里唱, 在王孙公子之间应酬,只唱权贵之家的堂会。
今日他本来是到宗学来找当今圣上的六皇子, 因为那六皇子刚刚成年, 皇上赐给他一处府邸, 刚刚修缮完毕,想要摆酒请客,大大的庆祝一番, 那蒋玉菡便想跟六皇子敲定这桩大生意。谁知他来早了,宗学里的小太监告诉他, 六皇子还没有来,还说不知道来不来,什么时候能来, 蒋玉菡扑了个空,倒是也没有白来。因为在里面遇到了庆亲王的孙子,那最是个好串戏的纨绔,便立马约他一台戏, 给庆亲王的七十寿辰祝寿,唱《牡丹亭》全套大本,还要自己亲自上场扮柳梦梅唱“惊梦”一折,学个斑衣戏彩,讨祖父的欢心。
庆亲王为人豪爽,尤好听戏,且手面豪气,不吝赏赐,蒋玉菡意外接了这样一个大单,心中欢喜,便兴兴头头地出来,却不留神遇到了宝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宝玉的样貌改变了很多,从前圆圆的脸儿瘦出了下巴,两眼无神,且早起没有刮脸,微露胡茬,很是落拓。
宝玉见到蒋玉菡,倒是一则欢喜一则伤感,两个人便拉着手说了几句话,才叙了寒暖,蒋玉菡就定然要拉着宝玉去临街的东长顺清真馆子吃酒。宝玉拗不过,且他一早还汤水未进,便不由自主跟着蒋玉菡走了。
蒋玉菡领着宝玉走街串巷,不一会儿到了僻静胡同的一间临街的铺子前,只见四开门的门脸,只见讲究,不见奢华,跑堂的一见蒋玉菡进来,便眉开眼笑地过来打招呼:“哟,蒋爷,有日子不见了,请楼上坐,给您留着最雅静的座儿呢。”蒋玉菡谦和地笑着道谢,请宝玉先走,让到了楼上。
那座儿果然雅致安静,且不临街,北窗下是后院的一株碧桃树,正开得娇艳,宝玉坐下,跑堂的斟上茶来,只喝了一口,宝玉便舒出一口气,那是明前的龙井,他已经好久未曾沾过唇了。只此一项,可知这间铺子来头不小。蒋玉菡似是看出了宝玉的心思,笑道:“这个地方在皇城根上,是内务府的官员和宫里有些体面的内监经常出入之所。那些人手头缺乏时,难免会时常偷拿些上用之物,来换些零用……”宝玉会意:“那些人也是些苦命的人。”
蒋玉菡听了不由得一愣,随即莞尔——宝玉虽然落魄至此,依旧是悲悯心肠,他形貌虽已改变,心肠却还是自己初识时的那个翩翩公子。一时跑堂的过来点菜,蒋玉菡便问道:“你们白老板今儿在吗?”跑堂的连忙说道:“白老板在后厨伺候着呢。”蒋玉菡笑道:“如此很好,今儿有口福了。”接着对宝玉解释道:“他们这儿的招牌全靠老板的一手绝活儿扛着,‘白魁烧羊肉’那叫一个口齿留香、出神入化……”宝玉听是烧羊肉,不觉失笑,问道:“有什么不传之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