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出口,黛玉便醒悟过来——必是那个承包了葡萄的婆子没有给紫菱洲送份例,因此迎春和岫烟皆还未吃到今年的葡萄。岫烟便低了头,黛玉忿道:“这些婶子大娘也真是会见人下菜碟,如此明目张胆,可还了得?”她便要立时让丫鬟去告诉探春、李纨两人,岫烟忙拦着说道:“其实原先也并不敢公然藐视紫菱洲的,只为了前日二姐姐的丫鬟司棋为要一碗蒸蛋羹,而赌气砸了厨房,便得罪了这园里一众婆子,如今是她们联手来打压二姐姐这边的人呢。姐姐虽告诉去,她们认个疏忽,下晚就把葡萄送过去,只是往后不知又兴出什么法子来为难二姐姐呢。二姐姐人过于老实,岂不是两面受气?”
黛玉听她说得有理,只得叹息作罢,转头命雪雁将葡萄等上等果品给迎春送一个食盒过去。这里雪雁刚出去,宝钗和湘云便携手进来了。寒暄让座毕,宝钗自去赏鉴碧叶正绣着的屏风,湘云却坐到黛玉平日坐的扶手椅上,唤青芷道:“快把你们这儿的好点心端上来!前儿宝玉说在这儿吃了个什么桂花九层塔,还有牛奶西米露,好吃得什么似的,我今儿特来尝尝。”青芷笑道:“今儿却没有那两样,姑娘想尝也容易,改日再做。今儿我是学着西洋的法子,烤了乳酪蛋糕和蜜桃软香球。”说着端上两碟子点心来,都用玻璃盘盛着,看来娇黄软嫩、奶香四溢。
湘云正赞不绝口呢,只听廊上挂的鹦鹉说道:“紫鹃,快掀帘子,宝二爷来了。”众人都笑了,只见宝玉和贾琮哥俩联袂而来,宝钗和湘云都笑道:“好长的嘴子,竟闻着味儿就来了。”宝玉却笑说:“如今我每天下午都惦记着青芷的下午茶呢。”宝钗便道:“是了,西洋人有这种喝下午茶的嗜好,每日午后,小用茶点,不过那茶却是红茶,还是加糖加奶的,不知是什么口味儿。”贾琮便说:“想必不错,我倒想尝尝。”那青芷早得了林婶娘的吩咐,不敢小觑了贾琮,听他这样说,连忙去泡红茶,又取来奶罐和糖罐。贾琮便真的自己调弄了一杯奶茶,上口一喝,虽然赶不上丝袜奶茶,可是胜在原汁原味不掺假,很是香浓可口。其他人却笑他白白糟蹋了上好的祁门红茶。
宝玉便道:“若是配上盏那日的葡萄酒就更好了。”黛玉笑道:“那是我婶娘送来给我滋补的,却大半进了二爷的嘴里。”虽这样说着,却让丫鬟拿来两个玻璃瓶子,都贴着鹅黄的笺子,一个写着“上用肉桂葡萄药酒”,一个写着“上用桃仁葡萄药酒”。注在高脚玻璃酒杯里,如红宝石似的晶莹剔透,贾琮却知道在这个时代,葡萄酒并不被当成酒品,而是一种上等的滋补药品,可以滋阴补气,尤其可治心悸之症。当下每人都浅饮了半盏。
一时宝琴也进来了,黛玉便笑道:“今儿是怎么了?下帖子请的似的。”屋小人多,贾琮便识趣地退到廊上去逗弄那只鹦鹉。那湘云兴致最浓,见美食当前,人又齐全,便立时要派人去请来李纨和探春等人,再起一次诗社。宝钗忙阻拦她道:“你别添乱了,却不知她们两人这几日忙成什么样儿。自从太太把戏班子解散了,学戏的那几个女孩子们都分到了各房各院,连带她们的干娘等人,园里凭空又多出二十几个人来,偏偏这些女孩子里不晓事的多,天天挑肥拣瘦、口舌不断。老太太和太太最近因老太妃薨逝,跟去送灵一个月不在家,这园子里便打架斗殴、喝酒赌钱、并偷盗等事大大小小出了十几件,又关联着大太太和赵姨奶奶那边的人,探丫头不但生气,而且窝心呢,哪里还有闲情逸致来作诗呢?”
贾琮在帘外听着宝钗侃侃而谈,又隔帘隐约见她从容淡静的姿态,心中暗自赞叹:“她也是太太委托的办事人,应该也忙得很,却并不忘了各房里走动,谁都不得罪,可见是才干心胸又在探春之上的了。”
这里正聊着天,却见两个婆子带着人抬着两个大箱子进来,众人都认识那两个婆子是林府的管家婆子,便知是林家又给黛玉来送东西。那管家婆子便恭恭敬敬地进来行礼请安后说道:“咱家二爷从云南办货回来了,方才给这里的老太太送去了一尊黑檀木雕的观音立像和一只珐琅九莲赤金香炉,给太太们送去了两箱子绸缎布匹,这两个箱子是特意给姑娘带的土仪,请姑娘留着玩儿吧。”黛玉忙让他们回去道谢,又说明日要亲去林府拜见二堂兄,婆子却道:“太太在我们来之前吩咐了,说东西不值什么,姑娘才刚好些,别又出门冒了风。而且二爷也在家里呆不住,这不刚从南方回来,过几天又要北上,说是一直要去到俄罗斯那边办货呢。”黛玉便命丫鬟给他们打赏,让他们回去道谢,并给林婶娘等问安,婆子们磕头谢赏便出去了。
黛玉便命丫鬟将箱子打开,众人一起来看,只见满满两箱子琳琅满目的物件,皆精巧珍贵,一看即知是用了心力财力才置办得的。云南多木材、银器、翡翠、茶叶,因此那一个箱子里是各色柚木、紫檀、金丝楠木、红酸枝木等雕刻的摆件、笔筒、笔架、匣子等,无不雕工细致、情致不俗,还有一个银匣子里装满了上品翡翠雕琢的首饰摆件,如手镯、戒指、头钗、挂件等,水头润泽,另外就是白银打造的小兔、小鹿、奔马、弥勒、仕女、童子等,朴拙可爱。
另一个箱子里却是各色茶叶,有上品滇红、七子茶饼、金瓜贡茶等,干制的竹荪、松茸、鸡枞、三七、虫草,各种蜡染布所制的荷包、锦囊、香袋,苗银的首饰以花朵和孔雀为主,绣花的布鞋色泽艳丽,各色牛角梳、金刚菩提子做的手链,还有香料、脂粉、干花花篮、竹筒风铃、椰子壳雕刻的猴子,土陶烧制的各种玩物儿……湘云宝琴年轻爱新奇,样样物件爱不释手,湘云便不时撒娇撒痴地向黛玉讨要心爱的玩意儿,黛玉当然是一笑应许,然后又样样数数搭配着送给园里诸人,贾琮也得了几样好东西:一个银制的奔马,一个紫檀木雕的和合二仙,一个红酸枝木雕的梅枝笔筒,一个象牙柄银茶壶,一饼上品滇红。宝玉得的当然最多最好,但是贾琮不跟他攀比,见好就收,拿了东西道了谢,便识趣地告辞了。
潇湘馆里去送礼的人也陆续回来,都有谢礼和赏钱,丫鬟们一一向黛玉回禀,大家又议论了一会儿云南的风土人情,那宝琴幼年时曾随着父母去过云贵一带,尚有印象,此时便笑问黛玉:“怎么林家的二哥哥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老是见不到本人呢?若是能见到,也可以听听当地的风土人情,跟我小时候所见有无变化。”她自己婚事不谐,且素性潇洒,对于林家二爷这种走南闯北的人有天生的好感,便不防头地问出来,宝钗最是守礼谨慎,见妹妹言语有失体统,便瞅她一眼,说道:“林家二爷是知经济做大事的人,哪里有功夫跟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聊天?”说时有意瞅宝玉一眼,宝玉浑然不觉,宝琴却自知造次,红了脸,不久便与宝钗相携告辞而去,回到蘅芜苑,宝钗自然还有一通教诲。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是因为我写这些文章,仅仅是由于爱好,所以不存什么功利心,也不会投其所好。只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代入感带着自己走进红楼,去体贴里面的生活,乐在其中。曹公写红楼全是一种悲悯,不菲薄任何一个人物,我也是这样,人物命运有不同,然而不会黑化任何一个,只是个人的言行引领了个人的命运。
☆、第十二回 失意频频迎春伤情
这些日子紫菱洲里一直是愁云惨淡,贾琮明知迎春失意,且是无法劝慰的,想起这个温柔沉默的少女不幸的宿命,也是无可奈何,只能长夜叹息。
原来前些日子迎春参加了三年一度的选秀女,结果初选就被撂了牌子,面上无光不说,她的父亲贾赦原本希冀自己的亲生女儿能入宫为妃,让自己也做一回国丈的美梦,结果却成了亲戚中的笑柄,恼羞成怒之余先把宫里的贵妃抱怨一顿,接着便把气撒到了迎春身上,大骂她没有出息,畏畏缩缩没有大家闺秀的气派,迎春受了这样的委屈,又被邢夫人阴阳怪气地抢白了一顿,越发懊恼,回到大观园就病倒了。
贾母和王夫人等人只是请医调治,并不亲自来看视,加之宝玉和黛玉相继卧病,便把精力都放到了怡红院和潇湘馆,紫菱洲便显得越发的寥落,院中的婆子媳妇更是指桑骂槐地糟蹋上来,迎春气苦难言,也羞见姊妹,越发不见人了。即便有姊妹来看,她也是唯唯诺诺,难得说句开心的话儿,大家都谅解她心绪不佳,渐渐也都不大走动,只有贾琮深知底细,又与迎春是名义上的亲姊弟,便来紫菱洲走动得最勤,每次来便将自己近来得的一些赏赐或是礼物带来送给迎春,且说些诙谐风趣之事,聊解烦忧。
然而贾琮不过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少年,且是庶出,除了让迎春感受些微的亲情之外,并无法在实质上有什么帮助,迎春的日子越发艰难了。而岫烟也不好过,她虽然与薛蝌订了亲,薛家却并不急于迎娶,原因是宝琴所许配的梅家悔婚之意越发显着,年中的时候梅家老爷调了外任,居然招呼都不打,就举家迁居到任上去了,薛姨妈遣人去问,梅家只是含糊着意思是要退婚,薛家自然不肯答应。而梅家悔婚的原因无非是薛家败落,于是薛姨妈便不敢先让薛蝌成亲,怕这样贫寒的亲家会更加让梅家瞧不起。花柳一般的女儿就这样被蹉跎在大观园里,寄人篱下,滋味尤苦,好在岫烟豁达雅重,见事明白,善于自我排遣,不似迎春那般温吞任人欺侮。迎春的办法却是忍气吞声,以为过些时日众人将选秀事忘却了,自然日子还同往常一样,却不知未来有一件更让她难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