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满面笑容地走进贾赦的院子,一进门差点与刚刚出来的人撞个满怀,定睛一看,却是自己的兄长贾琏。只见一贯文雅蕴藉如翩翩佳公子的贾琏,此时却是一脸的怒气,眼睛都竖了起来,甩着袖子大步流星地走出院来,见了贾琮,顿了顿,贾琮便向哥哥请安,贾琏勉强应付了两句,神色间也不似平时的和悦,便匆匆去了。
这里贾琮心下狐疑,一面往里走,一面思量这件事,到了贾赦的书房外面,贾赦的小厮却告诉他大老爷正在会客,请他稍等,贾琮便去后院向邢夫人请安,嘱咐小厮随时叫他。贾琮来到后院,且先不忙着去见邢夫人,而是用目光逡巡了一番,便看到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正坐在廊下的太阳地里眯着眼打盹。自打贾琮房里的丫鬟换成了王善保家的外孙女锦儿,王善保家的每每见了贾琮便眉开眼笑地奉承,把他当了自己人,贾琮自然是乐得敷衍,何必得用时白不用呢?
此时贾琮便走过去,王善保家的连忙爬起来请安,又骂小丫鬟没有眼色,还不赶紧倒茶。贾琮见旁边人都走开了,便悄悄问王善保家的,贾琏方才为什么气哼哼地出去了。王善保家的巴不得贾琮来问这个,便幸灾乐祸地说道:“三爷还不知道琏二爷和琏二奶奶背着老太太和太太做的好事吧?这一对轰轰烈烈的当家主子,那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王善保家的说到此,故作神秘地凑近贾琮耳边,低声说道:“太太听说,琏二爷勾搭着老太太那边的大丫鬟鸳鸯,偷偷把老太太房里的金银家伙捣腾出来两大箱子,卖了好几千银子呢。鸳鸯那小蹄子假模假式的,不肯跟着大老爷,害得太太没脸,倒跟琏二爷不清不楚——太太听说这件事可气坏了,方才把琏二爷叫过来,假说快到年节了,银子不凑手,让他不拘那里先迁挪二百两来。琏二爷还大模大样地回说没处迁挪,太太便道他:‘你没有钱使了,就有地方迁挪,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那五千两银子是从哪儿来的?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有神通弄出来,幸亏我没和别人说去。’您没有瞧见当时琏二爷那脸色难看的……”王善保家的捂着嘴嘿嘿直乐,贾琮都听呆了,正要说什么,前面的小厮来传话,说老爷送客了,贾琮连忙往前面来见父亲。
贾赦翘着脚坐在书房的太师椅里,正在把玩手中的一块汉玉佩,见贾琮进来请安,便笑眯眯地叫他起来,说道:“我听大太太说,那边府里的二太太给宝玉房里放了个叫袭人的丫头,我想着你比宝玉也小不了几个月,今儿叫你过来,我也赏你一个丫头做屋里人。”他说完,还没等贾琮反应过来,便高声唤道:“夏荷!”一个丫鬟应声进来,跪下磕头,贾赦便得意洋洋地说道:“这个丫头和她姐姐秋桐都是家生女,秋桐我已经给你哥哥了,这丫头便赏给你,你领回去吧。”
贾琮涨红了脸,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收个“通房大丫头”,但转念一想,林婶娘确实提醒过他,贾家有在给小爷娶亲之前,先收两个屋里人的传统,他虽不想要,委实不敢说,连忙给自己的老爹磕头谢恩,然后那个叫夏荷的丫头也过来给他磕头,贾琮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说道:“起来吧。”并不正眼看她。
这里贾赦心中得意,对于这个给他挣了脸面的儿子也很是喜爱,便问了问他最近的学业,又答应改日带着贾琮去拜望如今的大儒沈博约先生,请他指点一二。说得兴头上来,便又赏了一把古扇给贾琮,那扇子乃是檀香木的精雕扇骨,扇面的墨竹是郑燮的真迹,贾琮心里面知道这必定是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石呆子的古扇中的一把,贾赦为了这几把扇子,勾结了贾雨村害得石呆子家破人亡,还迁怒贾琏,把为石呆子鸣不平的贾琏给打得头破血流,满府里无人不知。当时贾琮只是听听而已,此时手中拿着扇子,突然感到心情沉重,这是他老爹惹来的孽债,却是要贾府里的每个人来分担罪孽的。
贾赦见他呆呆的,以为他是初得了个丫头,心里害羞,倒是没有想到别的,便打发他出来了。一出来,那夏荷早已使出在大老爷身边耳濡目染的手段,吊到了贾琮的胳膊上,媚声媚气地说道:“三爷,咱们回去吧。”贾琮“哼”了一声,一甩袖子,把她给甩开,说道:“放尊重些,少在爷面前出这些声气。”他这里正教训着丫头,就见贾琏一阵风似的又回来了,手里托着一封银子,贾琮便知道他是回去跟凤姐商量,不得不用银子堵住邢夫人的嘴——这就是世家大族里的父母子女。贾琏见贾琮领着夏荷出来,便明白贾赦将夏荷赏了弟弟,倒是调侃了贾琮几句,便笑着进去了。
这里贾琮有些窝心地回到大观园里,蔡嬷嬷和锦儿她们看到夏荷妖妖挑挑地跟在贾琮的后面进了凹晶馆,脸色全变了。贾琮只淡淡地吩咐蔡嬷嬷给夏荷安排住处,只当普通丫鬟使唤即可,蔡嬷嬷巴不得一声,立刻分派夏荷睡到粗使丫鬟的房里。夏荷便恼了,也不管贾琮还在房里更衣,便站在院子里跟蔡嬷嬷和锦儿吵了起来:“你们凭什么欺负人?我可是大老爷的人!”
一语未了贾琮已经掀帘子出来,站在台阶上,冷冷说道:“到了我屋里,自然是什么都得听我的,你若非说是大老爷的人,我这就着人送回你去,如何?”
夏荷的气势便矮了一截,只委委屈屈地叫到:“爷——宝二爷的袭人可不是住在下人的屋里,我跟她和秋桐都是一样的……”
贾琮冷笑道:“怎么一样?琏二哥是娶过亲的,自然可以有明公正道的屋里人,袭人是二太太从自己的体己月例里拨给她二两银子,虽未走明路,究竟有二太太的认可。你却只是老爷赏我使唤的,大太太可曾体己给你二两的月钱?”
夏荷便不响了,只管淌眼抹泪,贾琮便不理她,只让蔡嬷嬷安排她做些洒扫的活儿,轻易不用到房里来。蔡嬷嬷便推夏荷走了,锦儿和香儿都送了一口气,加倍殷勤地服侍贾琮用晚饭,贾琮知道这两个丫鬟也是打着做屋里人的算盘,并不点破,现下他自己做不了主,便只含混着,只是锦儿和香儿之后便越发地用心,夏荷在贾琮和蔡嬷嬷的吓唬之下,也不敢作耗生事,安静了下来。虽后来她趁空去邢夫人那里告了一状,邢夫人既不肯自己掏腰包给她体面,又不肯为此与贾琮生分,自然不理她,反而申饬了她一顿,教训她要安于本分。
贾琮这一阵子不时翻看贾赦赏给他的那把古扇,心中烦乱忧虑,又回忆自己早年看过的《红楼梦》里的情形,似乎贾府此时正在走着下坡路,且越来越入多事之秋了。他猛然记起就快要抄检大观园,似乎是从一个荷包引起来的,只是那荷包究竟是谁遗失在园里的,他却记不清了,只记得园中人自此风流云散。等得空见了林婶娘时,贾琮便连忙向林婶娘求证这些事,林婶娘却已知道贾琮冷落了父亲赐给自己的通房丫头的事,对他好感倍增,只笑道:“管他天翻地覆,也是贾府的劫数,你只管读书应试,将来家业复兴,恐怕贾家还得指望着你,一切尚在未可知期间。”她见贾琮依旧愣怔,便点拨道:“不过你若能乘势救几个人,也算是积德,且为自己积攒几个心腹人。”说着,便凑到贾琮耳边,教给他留心迎春房里那个司棋的动静。
贾琮心中有底,读书越发用功,又因天气寒冷,他除了出门向名儒请益之外,几乎是足不出户,别人知道他要应明年的春闱,便也都不来扰他,就连贾母都免了他的晨昏定省,只说让他专心学业,以图光宗耀祖。邢夫人自然也端出架子来,不许贾琮身边的人以杂事扰他,那夏荷便渐渐气堕,再不敢吵闹。园中诸人听了,皆甚为纳罕,有熙凤等人好奇问起时,贾琮便说自己以为一生一世一双人,只要娶一个情投意合的,不想要什么屋里人,年长之人都笑他孩子气,与宝玉的专爱与女孩子厮混相比较,算是异曲同工,各有其古怪之处。只在园里姑娘们那里,贾琮此举自然为自己加分不少,就连黛玉待他也自亲切了好些。
贾琮只在贾琏笑他假正经之时,解释说不喜夏荷泼辣,打算待她大两岁便放出去,好的丫头自然还是有的,贾琏深以为然,他已不喜秋桐,如今复又忆起尤二姐的温柔体贴,甚为憾恨,与凤姐越发不和睦了。
只王夫人听说贾琮日夜攻读,打算着蟾宫折桂,心中不免越发恨怒,尤其邢夫人又时常在众人面前将贾琮与宝玉比较,更显得宝玉浪荡轻佻,胸无大志,至今只在女孩儿们堆里闲玩,一腔怨气集聚起来,对宝玉逼勒得越发狠了。除了袭人是她自己挑中的,其余的丫鬟在她眼中皆是狐媚子,将宝玉勾引得不求上进,她心中早已打定主意不能再留着这些丫鬟,只是一时还找不到借口给打发出去,只是言语间时常挑剔,那些丫鬟全都是水晶心肝玻璃人,自然人人自危,不敢露头,怡红院里便比先也安静了不少。宝玉白日去家塾上学,晚间回来还要习字读书作文,众人也不敢再以各种玩意儿来勾引他玩耍,只是不免都有些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