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禟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看着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变着花样儿地与他亲近。
他被虚荣和喜悦冲昏了头脑,以为只要自己冷着态度,她渐渐地就不会来了。
即使他每天都仰在躺椅上想:今日何时才会见到她。
*
他很快在西宁城里收买了不少富商乡绅,不出几日到了他生辰那天,八月二十七,一群人在城中上好的酒楼里为他摆了宴。
每年过生辰差不多都是这个模样,一群人乌乌泱泱的,觥筹交错,喝酒喝到夜半,就算过完了生辰。
今年还是老样子,那群人知道他来西宁是没有带家眷的,还准备了几个美女与他共度良宵。
他看了那些女子一眼,照例收下,只是差点就带回了府里去。
……其实带回府里去也没什么不好,他身边尽是雍正的探子,即使他已不再爱好声色犬马,但这样的生活也不失为麻痹双方的一种方法。
……而且这样一来,玉荣见了大概也会彻底离得他远远的。
可他也不想让她轻看了自己,哪怕他在她面前几乎是满身藏污纳垢,他还是不想她轻看了自己。
最终,他还是只身一人醉醺醺地回了他的府邸,酒精让他血液加速,脚步虚浮。一落了轿,他迎着一阵夜风下来,心口“咚咚”地跳着,目光貌似迷离地望向门口,当真见到一道倩影伫立在那儿。
他只看一眼,就能看出玉荣今晚是精心装扮过的,哪怕她刻意隐藏了这一点。
……也或许是他单方面地认为她今日看着愈发地美,愈发地喜欢她。
他下了轿没有动,站在原地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
她穿着一身藕粉色的衣裙,提着一盏荷花灯站在那儿,望着他盈盈地笑。夜色将她的衣裙染成了淡紫色,暖调的光晕与月华映在她身上,又让她变得像志怪小说中的小仙女一样。
胤禟终于忍不住抬腿走上前去,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来了,就见她将手里那盏精致的荷花灯塞到了他的手里。
“九爷生辰快乐。”玉荣身体微微倾过来,几乎紧靠着他。她低声道了一句生辰快乐,抿住唇,又绽开既羞涩又欢快的笑。
她身上似有若无的体香在一瞬间冲淡了他身上的酒气,他望着那明亮的眼睛和那抹笑,几乎又醉了一次。
可她没给他沉醉下去的机会,转瞬间便跑掉了,她一路跑向了年府的后门,连个回眸也不给。
无法,他只有低头看向手上那盏荷花灯,他数了数,竟有四十二瓣花,层层叠叠,不可谓不精致。
四十二岁,他怎么都这么老了。
然而时间的飞速流逝和对玉荣的心动不允许他伤春悲秋,他才开始试着敛去他身上散出疏离,试着与她接近,一切又被打回了原型。
他的福晋董鄂氏从京中来看他,但这也是源自雍正的旨意。
与此同时,雍正很快对年羹尧开始了秋后算账,转眼间,他已被押解回京。
董鄂氏下车时看了隔壁年府一眼,门前寂静,台阶上积了些落叶。
胤禟没有看,事出突然,他知道年羹尧的家眷还没有走,如今府里只剩纳兰氏打点着,玉荣过几日就会跟着她回京。
他带着董鄂氏到了内院,一路上没有什么下人,伺候的人被遣了个干净,之前对他私生活不闻不问的雍正也开始着手管控了。
董鄂氏默不作声地看在眼里,心里也有几分明白。
“在这里待多久?”进了屋,胤禟示意她到烧了炉火的炕边坐着,他自己则又坐到了摆在常春藤边上的躺椅上,一株株盆栽之间,还吊着那盏重瓣荷花灯。
“明日一早就走。”赶了多日的路,董鄂氏看上去愈显疲累老态。
“你不来看我倒好些。”胤禟意有所指。
“你我几十年的夫妻情分,总要有始有终的好。”董鄂氏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不愿拖累”,扯了扯嘴角:“就算你现在休了我又能怎样呢。八哥倒是一贯的心狠,可是八嫂……”
她嗫嚅了一下,从袖中取出一物,缓缓地递到了胤禟手边:“我之前见了八嫂最后一面。”
胤禟身形一顿。
那是一只扇形翠香囊,八福晋喜欢海棠花,那翠玉双面镂着海棠花纹,是有“玉堂富贵”之意。下面结着几串玉粉色的珊瑚珠,却是有些旧了,是八福晋十五岁芳辰时他送的。
他将香囊放在手里,摩挲了两下方收进腰间的荷包中。又低声说道:“你跟她不同,他应该不会为难你的。”
此处的“她”自然是八福晋,而“他”指的就是雍正了。
前些时候京里来了消息,雍正命廉亲王休妻,而已是廉亲王福晋的八福晋怒然返家之后没多久,就传出了自缢的消息。
董鄂氏没接话,不置可否。
胤禟却追问了起来:“之后有什么打算?”
“回盛京吧。”
“你身体不好,平时多注意些。”
董鄂氏竟是笑了笑,不知他是到了诀别时刻还在敷衍怎的,从口吻到用句仍是跟他每次初一十五例行问候时一样。
……
最后,胤禟问了句:“是否怨我当年娶你?”
他也不知怎么的突然问出这种毫无意义的话,也许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他本不该那年娶福晋的,是他硬要宜妃从留牌子的秀女里面选了董鄂氏出来。听说原本当时的四阿哥子嗣单薄,他府上的妾室皆出身平平,德妃有意再许他一个上三旗的侧福晋的。那届留牌子的秀女不多,上三旗的包括董鄂氏在内不过寥寥几个。
如果不是他当年执意横插一杠,她此刻的身份兴许就大有不同了。
董鄂氏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的目光里没有怨恨,也没有悔意,只是同空气中的尘埃凝结在了一起,沉静而淡漠:“人各有命。你能说出这话,我也不会怨你什么。”
*
胤禟送董鄂氏走的翌日清晨,天空中下着毛毛细雨,董鄂氏抬头,看见他消瘦的面庞在朦胧雾雨的笼罩下分外柔和,只有那一双漆黑如幕的眼睛仍似寒潭清冷。
她由他扶着上了马车,将车帘盖下来之前,她看了他最后一眼,动了动嘴唇说道:“来世不要做夫妻了吧。”
胤禟听闻顿了一下,似是有些意料之外,又有些意料之中。
“好。”他答道。
董鄂氏得到他的许诺,垂下了眼眸。他最后为她整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鬓角,也放下了厚重的车帘。
“走吧福晋。”他低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 老九视角,好像没有想象中的虐啊,残念
☆、落花人独立(慎买)
「临别殷勤重寄词, 词中有誓两心知。」
玉荣撞见了胤禟和董鄂氏的谈话的全过程。
出于直觉, 她认定他心里是有廉亲王福晋的——他曾经的表妹。
廉亲王福晋喜欢海棠花, 这事不难打听。再想想那日她捡到的他的荷包,不就绣着一只海棠?
她心里耿耿于怀,后来问起他时, 他竟也供认不讳。
那是他年少时一段绮丽的梦了,后来梦醒了,那份朦朦胧胧的感觉也就淡了。虽然他的名字与棠字同音, 但他知道廉亲王福晋是真的喜欢海棠花,他也知道自己只是习惯了用海棠花,仅此而已。
原本两个人好好地并肩坐在石阶上,玉荣却低着头别开了眼去。
胤禟何尝看不出她这小女儿心思, 他心中的热浪翻涌了一起又一起, 好想哄她安慰她说喜欢她 ,可他开不了口,他没有那个立场。
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两人之间的静谧维持了一阵儿,玉荣没有等来他的好言好语, 心想他怎的真跟京中流言一样说的一样薄情冷血,连句宽慰的话也舍不得给,她都为他这般伤心了……
这样想着, 她仰头看了一眼远方清冷的月亮,与她身侧这人的凉薄好似交辉相应。
她好想一气之下就这么起身走了,他这样给她脸色看, 她还凭什么眼巴巴地留在这儿等他一句吝啬的哄骗?
可她舍不得。
分别的日子愈发地近了,还不知此生能否再见。
玉荣的眼眶瞬时酸得厉害,她不明白董鄂氏怎么走得那么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她想不明白。
这时候她还太小,只想着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一定与他同生共死,没有二话。
天阶夜色凉如水,这夜西风幽幽,无星也无云,偏偏还是七月七日这充满哀思与离愁的日子,玉荣想着,若能得他一句誓言,就是随他去也值了。
“九爷。”最终还是她忍不住,伸手越过两人之间那一尺的距离,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
“嗯?”胤禟没有转头,不敢看她。
“给我说说你年轻时候的事儿吧。”她顿了一下,又说道:“我想听。”
这回胤禟反倒笑了,也望着那清冷的月亮笑了。
他现在最怕想起他年轻时候的事儿,他怕他一想起来就是无垠又苦涩的恨,偏偏她想听。
过去四十年间的片段争先恐后地用到了眼前,他闭上眼睛,不欲再看,只用了两个字简言概之:“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