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刚才他走到她面前只用了眨眼间的功夫,可她这会儿低头看着他青色缎面儿的云纹靴子一步一步靠近,又毫不停留地消失在她的视线里,觉着他的步履沉稳极了,也缓慢极了。
半晌,她跟着宫人们一块儿站起来,回头看时,园中再无他人。
她参加过宫里的家宴,见过几个王爷,但没有一个是他。
而且她连他那朝服上的补子都没看清呢。
玉荣低头转了一下手上的扇子,却发现扇柄上勾着一只紫棠色的荷包,绣着细细的金线,边角处有一朵小小的粉海棠,用米粒大的黒玉石珠串着。
她伸手摸了摸那绣线,这绣工可是比她要好得多了。
海棠。
海棠……
玉荣凝神想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应该追上去把荷包还给他。
她转身,脚才迈出一步,又收了回来。
这也太唐突、太不矜持了些。
她又低头看了看那个荷包,双手捏着,摸着薄薄的,里面应该也没有东西。她看了半天,似乎没看出什么线索能指明这主人的身份,于是又下意识地低头,拿起来嗅了嗅,嗅到一缕淡淡的麝香。
出神间,又一阵春风吹了过来,她仿佛被风吓着了,身子微微颤动一下,匆忙看了一眼手上的荷包,迟疑着要不要将它收起来。
“给我。”
这是玉荣第一次听到胤禟讲话,他低沉的嗓音像一道春雷,随着刚吹过的那缕风追了过来。
玉荣倏地一个颤栗,忙不迭地转身,果然见他去而复返,隔着两步远站在她面前,近在咫尺。
她一个抬眸又看清了他的脸,还是那副看不出表情的模样。
也不知她是否是被他骇住了,又马上踉跄着后退了半步,低下头,麻利地用双手将那荷包递了出去。
胤禟沉默地接过来,露出一只修长的手,无名指上还戴着一只玉戒。
玉荣低着头看得清清楚楚。
再一回神,他又走远了,这回玉荣匆忙地抬起头来,尚能看清他的背影。
二团纹五爪蟒,是贝子。
待他走远后,她装作不经意地问了问那边又恢复嬉笑的宫女,却换来她们一脸讳莫如深与怛然失色——是九贝子。
玉荣愣了。
九贝子啊,她听过的。
雍正三年了,九贝子作为廉亲王一党蝇营狗苟,早已被打成肮脏鄙陋、祸盈恶稔之人,世人都避之不及。
*
后来玉荣单独跟雍正见了一次。
那时年玉润不知怎的,身体渐渐有了起色,也重新挂了绿头牌侍寝,弄得雍正很是高兴,顺便一提,就提到了要奖赏侍疾的玉荣。
玉荣没有多想,自行请了免除选秀的资格,请求雍正能放她出宫去。
距离选秀还有不到一年时间,雍正停顿了一会儿,到底是君无戏言,答应了。
玉荣不能不说松了口气。她初见时雍正就知道他不是个会手下留情的人,但他若能高抬贵手放过她这只小虾米,她还是会感激他的。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希望年玉润好好活着的人,甚至比年玉润她自己还期望她能好好活着,因此这数月来,玉荣一直尽心竭力地照顾她。
只是她临出宫前根本不敢去见年玉润,连声告别都不曾有,甚至是偷偷跟着年羹尧的夫人纳兰氏溜出去的。
她知道年玉润一定会想尽法子把她困在宫里,她宁愿被年羹尧绑去西宁,也不愿留在宫里。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胤禟也要去西宁,若她一早知道,她一定会提前因为这巧合的命运而爱上他。
胤禟是被雍正放逐出京的,可明面上他毕竟还保留着皇室宗亲和贝子的头衔,因此,年羹尧仍然在西宁城中设宴款待。
玉荣是选择将自己放逐到西北的,她跟着纳兰氏一块儿出京,作为家眷来到西宁城里,不久就得知她在圆明园里偶遇的那个九贝子也来了。
酒过三巡,胤禟又一杯葡萄酒下肚,凤目已经开始泛红。而年羹尧的“诚意”显然不足于此,他设计的排场不仅有酒肉,还有美人,还有靡靡之音。
玉荣最熟悉他这一套,以往在自家府里就见过好多回。
她偷了舞女的衣裳,丁香紫色的轻纱好似西北月夜中的一缕梦,虽然抵不上她在宫里穿的那套鸿衣羽裳,但她穿在身上对着铜镜绕了几圈,认为这套衣裳也足够了。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放着皇帝不去讨好,她非要献媚于一个皇帝厌恨的未来的阶下囚,为的就是气死年羹尧。
年羹尧这时保存着五分的清醒,毫不大意地同胤禟端着酒杯你来我往。他侧对着门口,没有看见领头进来的玉荣。
她换了那一身舞衣,乌发绾着娇柔的髻,云鬟雾鬓,灯下看来更是美不胜收。
胤禟头昏脑涨地捏着酒杯,余光一动,然后眼前就满满的都是她。
他的目光蕴含着三五分的醉意,径直落到玉荣身上,又变得飘飘渺渺的。玉荣抬眼,发现他醉醺醺地抿着唇,寒潭似的眼睛只顾着看她。
年羹尧对着胤禟哈哈说了几句,才发觉他的目光已全然变了,寡淡又无谓的颜色一瞬间当真变成了像醉了酒一样热情又火辣的红。
这时,年羹尧蓦地回头,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在一群低着头的舞女中间看见了仰首而视的玉荣。
年羹尧的脸顿时变得铁青,牙根紧紧咬着,手里捏紧的酒杯似乎马上就要掷出去砸她的头。
玉荣微微笑了起来,她看向胤禟,见他仍看着自己,脸上微微一红,动了动水袖,就要起舞。
“滚出去!”年羹尧手一挥,“划拉”一声,一只装着酒的瓷瓶飞出去数米远,暗紫红色的酒液大点小点地飞落在玉荣的裙摆上,没见丝毫狼狈。
胤禟眉毛立刻蹙起。
他看向玉荣,见她不怒不惧,仍俏生生地站在那儿,浑身染着得胜的喜悦。
蹙起的眉头舒展开,又蹙起,然后再没办法舒展开。
他知道她不想听年家的安排,不想进宫,他看得出来。
因此,他也知道这个小姑娘在利用他,可他没有恼怒,即使她在利用他此刻窘迫的身份,他还是没有恼怒。
真是奇了。
她偶尔看向他的时候,双目中尽是亮晶晶的,这样的光彩怎么能做得了假。如此星屑般大小的光彩落在他心上,就跟着了魔似的掀起熊熊大火。
作者有话要说: 果然番外不能留到正文之后,又修仙了_(:зゝ∠)_
时间线已经混乱,就当半架空吧朋友们
☆、落花人独立(慎买)
「八骏日行三万里, 穆王何事不重来。」
胤禟以为他跟玉荣不会再有交集了, 也更没想过她还敢自己主动找上门儿来。
西宁城中像样的宅子就那么几处, 年羹尧占了一处,他也占了一处。
不过不同的是,他是使银子买的。虽然明眼人都知道他是被放逐到西北的, 可是还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苛待他,即使雍正也还不敢。
只要还有年羹尧在他前面安安稳稳地活着,他就还可以坦然地过一日。若是年羹尧倒了, 他这麻木的生活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他的宅子就在年家隔壁,于是他与年羹尧成了名副其实的邻里,福祸相依似的紧挨着。
只是这样也就更加方便玉荣找过来了。
“我是来跟九爷道歉的。”她站在厅里,穿着一套齐整的宽袖百裥裙, 虽然她微微低着头, 但目光仍屡次试图挑上来看他。
西北的夏天很热,她额上已沁出了薄汗。
胤禟坐在上位慢条斯理地拿茶盏撇了又撇,他几次欲言又止,想明知故问她道什么歉,可他到底是忍住了。
她不是他能招惹的。
他不咸不淡地嗯了几声之后, 便放下茶碗示意来人送客。
他看得出她似乎有些不甘心似的,脚迈到门边很是慢了几拍,点点碎金色闪动在明亮的水红色的裙摆间, 但这抹亮色还是很快消失在他眼前了。
本以为到此为止也结束了,可他又不曾想到,过了几日他靠在躺椅上对花小眠的时候, 一只天蓝色的蝴蝶风筝从年家的院子里飘了过来,在他上方的天空中舞动着。
他眯着眼看了那风筝一会儿,心想一定是她搞的鬼。
果然,不一会儿,那几乎与天色融为一体的蝴蝶风筝突然悠悠坠落,一飘一飘啊的,翩翩落到了他的院子里。
他侧头看向落在离他脚边不足数米的风筝,没有理会,只闭上眼继续假寐着。
但有人诚心不让他睡觉,还没过一盏茶的时间,就有下人过来禀报年家小姐想进来捡她落下的风筝。
胤禟闭着眼,嘴边勾起一抹控制不住的笑。
偏就她花样儿多。
自打他纵容了玉荣一回“捡风筝”之后,他见着她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多了。
虽然他每回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可还是挡不住她今天偷偷走错了后门、明天又送些不成敬意的小礼物亲自过来赔罪,甚至有一回她出门不知怎的弄坏了轿子,怕年家知道她出去捣乱,硬是跑到他家来藏了半日,等轿子修好才姗姗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