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荣被他这暗哑的两个字打击得怯懦了,没成想京里那些流言竟真的不全是污蔑他的。
她一时很是伤心,比刚才得知他年少时喜欢过廉亲王福晋时还伤心。她虽然嘴上不说,却忍不住在心里想,如果在那时候遇到他会怎样。
说不定会因为他的“荒唐”而对他不屑一顾呢,这样也好,省得像现在一样抓心挠肺的。
玉荣赌气地想着,嘴角不自知地勾起来,忍不住偷笑。
胤禟虽不敢拿正眼瞧她,却也一直用余光留意着。他见她笑了,非但没有一起跟着开心,心底反倒愈加荒凉。
他也知道,若她见了年轻时的自己定会不喜。
因为他的心跟着慌了一下,反倒能开始没话找话,万般苦涩地开口,叮嘱她回京之后不可再这么任性云云,甚至还拐弯抹角地担忧起她的归宿,不知她会嫁什么样的人,说尽了言不由衷的话。
玉荣的眼眶又酸痛起来,她贪恋胤禟的温柔,又恨透了他拿这温柔多管闲事。到底年轻气盛,她“哼”了一声,说起自己年前在建福宫皇家家宴上献舞一事,说她是多么艳惊四座,多么风头无两,京里要娶她的王公贵族能从神武门排到东直门,哪里要他操心。
她以为他听了会生气、会介意、会吃醋的,可他只是微微一笑,似乎看出了她的意图,令她十分恼怒。
胤禟虽然那时候落魄了些,但稍一打听也不难知道她一舞惊四座,那是怎样的风华,怎样的难以忘怀。
他不怎么遗憾自己没能领略她的舞姿,还用逗她的话来宽慰自己,说自己不知见过多少名伶一舞倾城了。
他的话总是半真半假,而这句惹她不快的话却不幸是十足真的,他盛年时当真被京中百花迷住了眼。
玉荣哪会听不出来?不过她这会儿不因为他的荒唐生气了,反而是因为他没流露出对她的一丁点儿的向往生气,很生气。
她当即从石阶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怒意横生道,秦楼楚馆那些扬州舞女怎么能跟她比?!
这下倒真把胤禟唬住了,又后悔又内疚,责怪自己言语轻佻侮辱了她,跟愣头青一样不知道讨女孩子欢心。
他终于毫无顾忌地伸手去拉她,但她却不领情了,转身飘走,说什么也要跳一段给他看看,不能被他轻看了去。
这时候胤禟关心则乱,甚至没想到她这是年轻人的争强好胜,还一门心思地担忧自己伤了她的心,追着她的步子来到中庭。
可还不等他表露一番情意,玉荣已经伸展开衣袖,在月下迈出了舞步。
他一时怔住,却又在下一秒惊慌失措。
玉荣还未跳上几步,不知是心急了还是气急了,气息一个不稳,脚下错了一步,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地上。
胤禟一个反应不及,她已经面朝地跌了下去,在地上摔了个结实,裙子上到处都是灰尘,十分狼狈。
她的手掌抓住覆满地面的尘沙,紧紧握住。
胤禟的居所早就无人打扫了,他自持衿贵,也不会做清扫这样的事情,宁可这庭院跟他一道儿消沉。
到如今,他们两人的落魄竟也都融为一体了。
玉荣低头看着地面,缓缓坐了起来,脚腕处还是钻心的疼,疼得她的眼泪都流了下来。
她不愿意在心上人面前示弱的,可这一刻她实在难过到手足无措,就像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新生儿,不管是痛还是伤心,哭泣是他们唯一的办法。
建福宫那个晚上,她是多么的傲气,傲到浑不在意她的霓裳舞点亮了多少人眼睛中的颜色。
因为她不在乎。
现在她只想让他看看她最美的一面,上天却毫不留情地让她跌倒在尘土里。
原来女为悦己者容就是这么个意思,她算是明白了。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追过来,也不顾灰尘弄脏他的衣服,半跪在地上将她小心扶起,纵是她满目的泪水也模糊不去那一脸的焦急。
这一刻,她一把抓住他的臂膀,终于忍不住用恳求的语气问他,为什么不隐姓埋名,为什么不肯逃开旋涡活下去。
胤禟伸手捂住她的嘴,却被她打开。他知道这里遍布雍正的眼线,他们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呈在皇帝的御案上,玉荣也知道。
可他们都因为各自的缘由而无所顾忌。
胤禟看了玉荣一眼,又恢复淡漠的模样。他说:“我身上始终流着圣祖皇帝的血,我姓爱新觉罗,这不是他可以随意侮辱的。”
雍正给他改了名字,还是诚亲王和恒亲王两个兄长给拟的名。玉荣不懂满语,如此刚好可以不用听胤禟受到了怎样的侮辱,人都要走了,他们还想怎样呢?
胤禟将玉荣从地上扶了起来,知道她扭伤了脚,却还是狠心将她撇在一边,似乎是怪她折辱了他的自尊与骄傲,口吻依然冷漠地声称道:“我输得起,我不需要苟且偷生,而且是听着他的辱骂苟且偷生。”
玉荣别过头,眼泪已经干涸,入目的只有西北透明一样的夜幕,清晰又昏沉。她心里空落落的,不知该痛恨雍正,还是该痛恨命运。
翌日,仍是晴空万里。
玉荣以为她会彻夜难眠,谁知枕在他身边却能睡得异常安稳,一个噩梦也没有。
这日是他启程去保定的日子,玉荣死皮赖脸地陪了他一夜,说什么若他赶她走,就是下辈子不愿跟她在一起的意思。
胤禟虽然笑了,眼眶却是酸的。
今生遇到他的女子下辈子都不会想再见到他了,怎么就她不一样。
玉荣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红着脸帮他整理了一下衣裳,虽是平民穿的粗布料子,可她却还是像对待贡绸一样小心。
临去前,她大着胆子偎进他怀里,环住他精瘦的身子,喃喃念了一句:“生离不可闻,况复长相思。”
这一别就是再也不能知道他的消息了,生死面前,相思之情又算得什么。
只是胤禟听了不这样想,他只惦念着这乐府诗的下一句,连忙将她从自己怀里拉了出来,神色严肃地看着她,生怕她寻了短见。
玉荣见他哆嗦着唇,一时竟笑了:“想什么呢?我当然想好好活着的。”
要与他分别实在是太难了,所以她昨日还有似梁祝般的决绝,不能生同衾也要死同穴。可今日一在他身边醒来,却好像突然想明白了。
“是你教会我要懂得尊重生命的,我当然要好好活着。若是死了,才是与你真正的天人永别。”
死了,就是谁也不记得谁了。
*
一月后。
夏日,一片炙热,虫鸣喧嚣。昏暗的牢房内满地狼藉,角落里蜷缩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周遭寂静无声。
雍正四年八月二十七日,爱新觉罗胤禟卒于保定看守所。
三百里外的京郊,玉荣单手提着素色的百裥裙,穿过有些荒废了的园林,按着记忆中他说的地点,找到一大片荷花塘。
他说这里的荷花在盛夏时开得尤其美,现在却只剩下残荷片叶了。
玉荣蹲下身,将手上拿着的荷花灯小心放入水中。今年她也用了心思扎的,去年是粉色的,今年是白色的,共是四十三片花瓣,比去年多一瓣。
“胤禟生辰快乐。”
「最是人间留不住。」
雍正七年夏。
怡亲王趁端午节时回了一趟府上。他太忙了,总是在圆明园住着,很少回王府。难得回来一趟,见了他的福晋兆佳氏也不忘嘱咐道:“下面的人新送来几筐荔枝,你待会儿拿些给年贵人送去。”
他依稀记得玉荣喜欢吃这个。
那时上奏雍正的密折里,没少奏呈九贝子挥金如土骄奢淫逸,其中有不少出项是为了年家小姐频繁购得岭南荔枝。
兆佳氏一听,怔了:“年贵人三月前就去了啊。”
怡亲王骤然惊愕,随即又马上质问道:“怎么不告诉我?”
他这几年脾气愈发大了些,兆佳氏实在忍不住,肃声道:“爷,她再怎样也是皇上的人!”
这些年他一直惦念着宫里这位,似乎找到了寄托似的,牵肠挂肚似的念着,因为他很喜欢她,像喜欢年轻时的自己一样喜欢。
他愣了,没想到自己竟真的被误会了。他低声道:“我只是受人所托罢了。”
他还记得胤禟在他脑中留下的清晰的话——
“你和老四真是好啊。”
……
“可他未必会领你的情。事后该怎么处理,他大概不会交给你。”
……
“不过你这个情,我领了。”
……
“我的人怕是留不下几个。若能留几个最好,若留不下,还烦请你帮我照看着她。”
……
“我只是想帮她过她想过的生活。”
……
这么一说,他倒是有些想起来三月前的事。那时圆明园的梨花开得很漂亮,皇上还叫他去赏花,中途皇后遣人来了一趟,但那传话的奴才并没讨着赏,而皇上听了一下也就继续跟他议论起军国大事了。
……
后来他辗转看了一眼那记忆中的少女留下的遗物,是一张小笺,短短一行小字,一样刺破了他的当年旧事,让他见之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