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诰封算什么,元姐姐别不中听,我说句难听的给你,你们如今荣府的爵位不过四品,将来袭了爵位更要降品,再诰封不过是个五品命妇罢了。”凤姐儿无不遗憾,“可大哥哥便不同了,我听父亲说,珠大哥哥读书极聪明,人品又正,未来是前途无量的,只怕将来才是你们府上的顶梁柱呢。”
两人溜达着往贾珠的朱雀阁去,听闻他的朋友打西北送来了一柄极佳的白玉弯弓,凤姐儿一直央着元春待她去瞧瞧世面。元春听她瞧不上贾家的荣光,也不着恼。“快别胡说了,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凤姐儿吊起眉梢来:“怎么没有?远了不说,我父亲的爵位不低,但我们王家还不是靠着二叔才在朝中有一席之地。若不是二叔的仕途通泰,我们王家也不过是金陵的一届乡绅罢了。”
说话间出了东院儿,经过一条长长的夹道,往西院儿去。铁灰色的高墙在她们身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元春秀玉般的脸蛋儿隔开两种光暗,却透着些许晦涩。
转过一道弯儿,来到了三进回廊里,廊上缠绕着凌霄花枝,花影重重间先听见了几句喁喁低语夹杂着女孩子娇媚的笑声。凤姐儿先听见了,蓦地站住不前,元春刚想开口询问,也立刻便意识到不妥。
两姊妹对看一眼,眼中具是尴尬。元春以为凤姐儿年幼,必定不通此事,即便懵懂知道,也必会慌张无措。但凤姐儿却似见惯风月的样子,眼中怀着一抹揶揄,那眼神儿仿佛在说:你瞧,都说贾府是书香门第,但也不过如此。府里管辖疏漏,青天白日的便有小厮与丫鬟厮混。
元春自觉贾府丢了颜面,便想扯着凤姐儿抽身回去,哪知才一低头,瞥见花影中那人的一双金麒麟厚底的皂靴来,心中突突一跳,换脸笑道:“好妹妹,在这儿愣着做什么,不是要去瞧白玉弓吗?”
她的声线清脆,带着女孩子的一丝懒散尾音,在静谧的午后回廊上显得尤为清晰。那花影后的两人如惊弓之鸟,乍然分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迅速顺着墙根儿远去了,剩下那男子无处可躲,在花影中整了整衣衫,好整以暇地拨开花枝走了出来。
是贾琏。
他穿着日常的一件月白色长衫,银线勾勒的攀枝花纹样在花影下透着莹莹的微光。因在家中,他不曾梳髻,只以一根碧色的长带半束着长发,几缕碎发掉落在他清秀温润的面庞上,更显得发似墨玉。呵,是他素来一贯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模样。
他面色如常,弹弹衣角的褶皱,漾了个笑颜,“好巧,竟在这儿遇上两位妹妹。”
“咱们也想不到,在这儿能遇上二哥哥。”元春反击道,心里头腹诽,看服色,那丫头想来是贾珠房中的一个三等丫鬟,兄长的丫鬟亦不放过,贾琏这衣冠禽兽。
贾琏连道好说好说,“两位妹妹是上大哥哥那儿去?咱们正巧一路。”
“谁和你一路!”元春才要接话,不想凤姐儿抢先一步打断道。只见凤姐涨红了面孔,两弯细眉蹙得紧,一双丹凤眼吊起老高,正气咻咻地瞪着贾琏。
元春觉得稀奇,方才她还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怎么贾琏一出来,她却这般恼羞成怒似的?再看贾琏一听之下面露尴尬,心中方恍然大悟。想来两人打小儿青梅竹马长大,早有隐隐暗生的情愫在,这情意虽浅,却也弥足珍贵。如今贾琏的丑事实实在在地乍然暴露出来,凤姐哪里接受得了。纵然她不喜邢夫人,又瞧不上贾府世袭的爵位,但她到底是少女心事,口是心非。
元春暗暗心惊,她如今不过瞧见贾琏调戏丫鬟,便心生妒意,将来若是当真成了亲事,只怕不得善终。今日事出突然,却是万幸之至。贾琏是她兄长,她太了解这位哥哥,与贾赦是父子连心的,将来必是多有内宠,凤姐确实不是佳偶。
经此一事,元春希望这百般不合的两人,可以各自再寻缘分。当下打个圆场笑道:“二哥哥你瞧,凤妹妹可是被你方才突然跳出来吓了一跳。你是个冒失的,将来可少在凤妹妹面前晃荡罢。”
贾琏忙深深作了个揖,笑道:“妹妹恕罪,愚兄再不敢了。”
说说笑笑,脚下不停,须臾间到了朱雀阁。哪知才落座,便听见外头小厮跑进来报,说是当朝太子与几位皇子来了,正在贾政处说话,这便要过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故人来
却说元春与凤姐儿两人上朱雀阁来欲瞧那番子的白玉弯弓,却在回廊遇上了贾琏,于是三人同行同进了院儿,却把贾珠唬了一跳。
“好家伙,我这小院儿今儿是蓬荜生辉,贵客来了个齐全。”贾珠兴致极好,忙让座唤人倒茶,“凤妹妹更是稀客了,今儿我让你尝尝西越带回来的滇茶,跟你们江南的也比比。”
凤姐儿方才生了大气,现下尚有些脸色发白,闻言勉强笑道:“大哥哥说笑了,什么稀客贵客的。大哥哥是要娶亲的人了,我这个外姓儿的也该避避嫌才是。”
贾珠愣了一愣,“这是什么话,别是府里哪个下人婆子嘴里不干净冲撞了你?咱们亲戚之间,何曾要这样生分起来。”
凤姐儿斜睨贾琏一眼,冷笑道:“也用不着下人婆子说,我自己心里这么想着罢了。”缓了缓语气,又道,“珠大哥哥,你打小儿就待我极好,比我那亲哥子还疼我呢,我纵是生分了谁,也绝不会生分了你和未来的大嫂子,只是礼法如此,由不得我放纵。将来琏二哥哥订了亲,我也得这么避嫌才是——不,现下就得避避嫌。”
说着,她蓦地站起身来,眼圈儿便要红了,“今儿我是跟着大姐姐来瞧弯弓的,大哥哥客多,我不瞧也罢。”身形一动便要走。
年轻的女孩子,皆将爱恨放在脸上,若人人都能赤诚以待,世上得要少了多少弯弯绕绕的虐恋情深。元春不喜凤姐儿张狂泼辣,却也羡慕她不加乔装的坦诚,这是她作为唯一的女儿在家受尽娇宠的证明,也是元春自己所不能的。自己在上一世的十四年来,无一天不是战战兢兢,先是怕惹了先皇后不喜,后又怕惹了令贵妃不喜,总是皇阿玛疼爱,可在后宫是女人的世界,每一天都是战争。
元春虽不愿与凤姐儿结亲,却也可怜凤姐儿小小年纪便见了世间丑恶,忙拦着笑道:“这屋里头属你年纪最小,倒由得你张狂孩子气,走哪儿去?像什么样子。谁说话冲了你,你只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贾琏其实早已知道自己做的好事被元春、凤姐所看穿了。他同凤姐本是青梅竹马,有些情谊在的,可他本性风流,虽喜凤姐妩媚娇俏,却也爱拈花惹草。今日的事儿一出,本来装着若无其事,想着爷们儿今后纵是收个通房纳个妾也算不得什么,可哪知道凤姐当场翻了脸,他可当真有些恼羞成怒,从前待她的那些心思死了大半儿。
薄幸男儿,其实本也与坚贞烈女不相匹配。也好,也不算晚。
但今儿这事儿不宜闹大,更不好叫贾珠知道,贾琏只好耐着性子做低伏小:“凤妹妹是瞧我不顺眼,我今后少在妹妹跟前儿晃悠就是了。盼妹妹将来有个好归宿。”说着一把搁下茶碗,起身便走。
贾珠再耿直也瞧出了其中的况味,便忙想去劝,哪知道外头一个素日跟他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大爷,快准备接驾吧!”
大家听得一愣,冲口而出:“怎么,皇上来了?”
小厮一挥手说哪儿呀,“太子殿下跟几位皇子在老爷处,正往这边儿来了,说话儿就进院子了。大爷、二爷,两位姑娘,快准备准备呀!”
这下子可叫元春与凤姐慌了神儿,未出门儿的姑娘,岂有面见外男的道理?可现下若从大门儿出去,可不正好撞个正着!当下贾珠一拉元春:“去,上我书房里去躲一躲,皇子们待不了多久,你们先避一避是正经。”
元春不敢含糊,忙拉着凤姐儿从侧门儿闪进了书房里,刚把门阖上,便听见外头院子里嘻嘻哈哈的笑声远远传进来。
凤姐儿打小儿生在金陵,几次入京都是规规矩矩地待在贾府里头,哪里见过天子脚下真正的皇亲国戚,这下好奇的不得了,便将房门悄悄翕开了一个缝儿,朝外头瞧。元春自己也不曾见过皇子们,心中也是蠢蠢欲动,顾不得阻止凤姐儿,也凑在一旁,眯起眼睛往外看去。
只见贾政引着四个年轻公子哥儿正往里进,贾珠、贾琏齐齐拜下行大礼,姊妹俩便将那四人瞧了个清楚。
其中最大的不过二十岁的年纪,最幼的也有十一、二岁上下。这四人具是封神俊秀的龙凤之姿,一排齐齐站着,就连天光的七彩颜色也被他们夺去了华彩。凤姐儿低低惊呼一声,“是太子呢,姐姐快瞧,他多么神气,多么耀眼啊!”
元春顾不得瞧旁人,先被太子吸引。他一袭明黄色狄龙长袍,高高地伫立在那儿,不必靠近也只觉得气势逼人。他年已及冠,高高的长簪挽在头顶,一双狭长飞扬的眸子冷淡自持,更显得傲冠众生。
好太子!当真是人中龙凤!元春心里暗赞,太子年少英雄,不比她爱新觉罗氏的阿哥们差,只怕样貌上还要更俊朗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