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将皇子们引上座,又叫丫鬟上了茶。太子面色冷淡,语气却温和:“听世伯谈起大公子才进学便喜事将临门,孤很替你高兴,今儿来瞧瞧你,也是为当面贺一贺你。”
贾珠不卑不亢,稽首谢道:“学生谢太子殿下厚爱。父辈们操劳了,其实学生有心考取功名后再谈家事,可这样似乎又耽误了小姐年华,两难双全,真是头痛不已。”
太子摇头说不对,“大公子小小年纪,何必学人迂腐。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家国两全,本不矛盾。若都如大公子这般,男子们全都耗到胡子一把方敢娶亲,我朗朗大晟王朝岂非凋敝无人。”他顿了顿,颇具意味道,“似大公子这般青年才俊,须知应早日完成这些必经大事,才好一心一意为皇朝效忠。”
贾珠面露愧色,“殿下教训得是,是学生冥顽不灵。”贾政见太子有意拉拢,心下暗喜,也忙切切表着忠心。
外头说着大把的客套官话,元春在里头看得真切,她若没猜错,这位太子今日来,贺喜是假,拉拢是真。贾珠的才名已渐渐远扬,贾政虽有意保持低调,但珠玉之光岂有埋没之理?只没想到,他功名尚未取得,才名竟已传入了东宫。想来是贾珠那位做礼部侍郎的岳丈大人的手笔。
人老来得女,好容易嫁了个如意郎君,自然也要好生显摆显摆。
只是贾政呢?时局未明,贾政已要投太子的门下了吗?他有自己的算盘。今上育有十子,能顺利长大的只有六子,且均是骄人之姿。太子是嫡子,齿序却行二,他自小养在东宫,是傲然的储君模样,但若论实力,旁的兄弟一个也不输给他。表面看起来大局已定,但事实上未到最后,谁也说不准花落谁家。现在就忙着战队,是为不智,但却不妨碍贾政在太子面前多讨些喜欢。
元春对于时政知之甚少,但瞧贾政的态度,却也能猜出个一二来。这太子来拉拢贤臣,却带着三个累赘,实属不智。哪知道这三个兄弟中,哪一个最后会反他呢?
凤姐却在旁边儿笑:“大姐姐,你看,大哥哥素来是个学究模样,只有他训斥旁人,没有旁人教导他的。如今却也吃瘪了。”
元春怕她笑出声来,忙拉她回到屋里,随手掩上门。凤姐笑道:“大姐姐怕什么,看到就看到了,有什么了不起。”
元春不敢与她深说得太深,只是打趣:“妹妹有闭月羞花之貌,叫太子殿下瞧去了,只怕立时就要接回东宫呢。到时候你与舅母相隔两地,这个母女分离……”
话没说完,凤姐便先抢着捂她的嘴:“姐姐说什么浑话?我告诉姑母去。”
元春笑道:“你只管放心,只怕我们太太和我的心思一样呢。”
外头只是絮絮不完,元春暗自腹诽,这太子只怕也是个话唠,怎么话说个没完没了。她们二人在书房里待着极为无趣,凤姐本不识字,只好拈着贾珠的毛笔在案上随手描些花样子玩耍。元春抱了本诗经读,却也昏昏欲睡。
初夏的午后静谧着,外头隐隐开始有蝉鸣在聒噪。温柔的日头照进来,洒在贾珠的案上,照着饱满浓墨的一根根狼毫黑得发亮,透出些青来。
“……那日凶险,幸得大公子无碍。”外头的声音还在继续,却显然不是太子了,不知是哪一个年幼的皇子,声音清越郎朗,带着笑意,似乎有些耳熟,“怪不得三公子急着跑马回去寻你,后来听说你掉下马来才知道原委。——如今三公子还在府上吗?”
外头一阵沉默,元春却觉得头大如注,耳鼓猎猎震着,像是被什么远处的闷雷所惊扰住,整个脑袋都带着嗡嗡的回声。
只听外头贾政奇怪地问:“三公子?哪位三公子?”
那声音似乎觉得这话问得不知所谓,理所当然道:“府上的小三爷呀,便是贾瑗公子。”
☆、抛绣球
元春忽然记起了这个声音——两年前那次凌御跑马,在林中飞驰超越的青年公子,慕容七郎——慕容纶!他竟是当朝皇子?那么他的那位三哥,想必便是当今圣上的三皇子了。她忽然觉得浑身发冷,脑中嗡嗡作响。
怪她,她魂穿来此,自以为从此便将要过着大宅深院中的闺阁生活,纵然今后成婚,也不过是换一家府邸,当一家的主母,哪想到又会与皇城中的人牵扯关系?且不说她那日回来后,满心里只有贾珠的伤势,简直将林中的奇遇忘得干干净净,纵使想起来了,她也着实想不到这慕容家便是这大晟王朝的主人。
凤姐儿瞧她浑身忽然冰冷,筛糠似的面如土色,忙问要不要紧,“姐姐怎么了?不舒服吗?”
元春说不出话来,跌跌撞撞地扑向门口,从那条翕开的小缝儿里往外瞧——我的佛爷!正是那日那个话唠又热情的少年,另外那个年长些的公子哥儿,面如刀刻,目如寒渊,不是那慕容三爷又是谁!她恨不得锤自己一通,怎么这样糊涂,又怎么这样倒霉。好容易女扮男装跑出去顽一次,贾珠受了伤不说,单单遇到三个人,其中两个都是皇子!这下怎么好,她若是败露了,岂不是要惹上个欺君的罪名?
只听外头贾琏道:“时日太久,七殿下想是认错了人,我们家只有我与大哥两兄弟,再有,便是襁褓中的幼弟了。两年前那会子,他还没出生呢!”
“二公子说笑了。”慕容纶不以为意,热情笑容不减,“京中姓贾的大户人家,只有你们荣宁两府。我早跟马夫打听过了,那位小三爷是你们家的亲戚,还是大公子亲自带去马场的呢。”
他说话直来直去的,稚气里颇有些皇族的骄矜,又带着些刻意学来的江湖气息,一旁太子恐他说话难听,忙喊他:“七弟,你这么心心念念人家的亲戚做什么。”
慕容纶笑说:“二哥不知道,那位小三爷马术了得,我都差一点没跑赢他,可惜后来他急匆匆走了。今儿好容易来了,我是想好生与他再切磋切磋。”
贾政心中狐疑,却不露声色:“七殿下,听您的说法,这位贾公子实是位马术好手。可是实不相瞒,我们家这两个不孝子,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也并没有旁的亲戚能有这样漂亮的骑术。世上姓贾的豪杰千千万,又何止我们家,也未见得就是我们家的人。那日的确只有我家这两个哥儿在,并无什么亲戚来此,只怕是有人刻意含糊其辞,令殿下轻信了。”
慕容纶不高兴了,“贾大人是说我受人愚弄了?”
贾珠忙道:“七殿下误会了,家父并无此意。”
慕容纶还要再说,只听一旁三皇子慕容绽突然开口:“纶,”他的声音极冷,带着些冰碎屑的温度,让人听了身上寒津津的,“够了。”他面无表情,只有鼻影深深,眼神毫无温度,叫人心中一凛。
“三弟说的是,本来也是两年前的旧事了,想是七弟记岔了也未可知。老大人还能为了这个唬你不成?”太子打圆场,站起身来道,“叨扰半日了,也该告辞。”
贾政听说,忙不迭起身相送,临出门前,留给贾珠一个眼神,命他待在原地,等他回来再有话说。
元春一字不落地听完了,见他们走了,颤颤巍巍地扶着门框子出来,羞愧得不敢看两个哥哥。凤姐儿好奇地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怎么了?大家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贾珠板着脸,“时候不早,老太太那儿要放饭了,两位妹妹最好先回去罢。过会子老爷回来,只怕还要问我的书。”
凤姐笑道:“大哥哥的学问这么好,姑父还要问你的书……”话才说一半,贾琏也冷着脸打断:“大哥哥既让你们回去,你们回去就是了。别打量我不知道你二人偷偷在里间瞧皇子们,老太太、太太、舅太太知道,只怕不饶你们。”
凤姐几时受过贾琏这样抢白,脸色一变,便要呛腔,元春将她一拉:“走罢,爷们儿的书房,将来少来。你才刚说了要避嫌,如今还是算话罢。”凤姐回答不了,只好跟着走了。
前有因,后有果。元春只是悔恨,自己的顽皮淘气,会给贾府带来怎样的影响呢?只怕贾政也要知道这事儿了。
强撑着陪贾母用了晚饭,浑浑噩噩回到自己屋里头,抱琴已给铺好了被褥。她也不换寝衣,只是呆呆坐在桌边,瞧着高高燃着的红烛发呆,盯着烛泪一滴一滴流下来,心里头也仿佛在流泪。
抱琴见她如此,当下便有些着慌:“姑娘怎么了?可别吓我。”这情形怎么看都有些像珠大爷摔下马来的那一日,她惊慌失措,像个盲了双目的孩子,在黑暗里横冲直撞,不理会旁边的任何人。抱琴有些怕,因为上一次元春一直守在贾珠的床边,谁劝也不肯离开,直到贾珠头一回醒过来,她才长舒一口气,累得瘫倒在地。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事儿?别是珠大爷又……
这会子元春的乳母徐妈妈正巧上来,见元春还在待着发愣,只道她又发了痴,不顾三七二十一,便半哄半推将她换了衣裳架上床,一壁絮絮:“我都听说了,今儿姑娘在大爷处差点儿遇着皇子们,是躲在书房里才免了一遭儿。要我说,姑娘不该成日家与凤姑娘到处晃悠。贾家的闺女可不作兴总往兄弟的书房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