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湄哪里肯听,依旧抿着唇,笑吟吟地道:“自己无所谓,却只在乎林姑娘的名誉,哥哥当真是君子呀,同时,这也证明,对于这位林姑娘,哥哥心里,已经有了与众不同的情意,不知我说的可对?”
水溶剑眉一轩,眸中透出一抹气恼,肃声道:“你这番话,当真是胡说八道,我与林姑娘,本是素昧平生,如何会生出情意?我只是,怜惜她小小年纪,父母便双双离世,敬服她即便寄人篱下,也保持一颗纯真之心,敬服她蕙质兰心,诗才绝世,如此而已。”
其时,他神色肃然,言语铮铮,自是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
水湄见状,心中不由有凛然之感,默了好一会儿,方道:“罢了,算我说错了话,哥哥千万别生气。”
吐了吐舌头,眉目含笑,随即道:“素日里,旁人常赞哥哥是‘少年贤王’,我总不太相信,如今一看,哥哥心胸坦荡,又怀悲天悯人之心,实在难得,的确配得上这样的称呼。”
水溶听了,脸上依旧带着凝重之意,叹息道:“你这番溢美之词,实在让我觉得羞愧,拿林姑娘来说,她父亲是少有的清官贤臣,我却任由她寄人篱下,这么多年,从未有半句关怀之言,如此细细一想,真是愧对‘少年贤王’的称呼,更对不起林姑娘之父。”
见他一脸自责之色,水湄心中又惊又奇,思量许久,敛了玩笑之心,劝道:“哥哥何必妄自菲薄?这些年,哥哥在朝堂上的作为,天下之人都有目共睹,至于林姑娘之事,不过是因哥哥朝务繁忙,无暇顾及罢了。”
抬眸看了水溶一眼,唇边的笑意清清浅浅,旋又道:“行了,哥哥别再愁眉不展了,俗话说的好,亡羊补牢,犹时未晚,哥哥位高权重,只要哥哥有心,还怕没机会帮助林姑娘吗?”
水溶闻言,神色稍微放松下来,颔首道:“你这话有理,我正准备寻个机会,助林姑娘一二,弥补这些年的过失。”
水湄“哦”了一声,满脸好奇之色,笑问道:“不知哥哥心里是否已经有了主意?”
“并没有什么主意,”水溶意态从容,徐徐道,“不过,我已经想过了,过几天便是你的生辰,到时候,可以下帖子,将世家小姐都邀过来一聚,林姑娘自是座上贵宾,到时候,再走一步看一步吧。”
水湄极其欣赏《问菊》的纤巧灵秀,亦盼着能与黛玉一见,听了这话,心中自是并无异议,却笑瞧着水溶,杏眼轻轻一眨,佯恼道:“哥哥竟想着用以我的名义来行事,也忒会盘算了,旁人不知道的,还会以为你疼爱我这个妹妹,才隆重帮我庆生,哪里知道内中另有缘故。”
水溶明察秋毫,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思,脸上微露笑意,语意温和:“刚才你那般夸赞林姑娘,我知道,你心里面,必定也很想见一见她,如今我帮你达成心愿,你又何必故意生气,再说揶揄之言呢?”
听了这番话,水湄撇了撇嘴,心中有片刻的郁郁,却敏锐地发现水溶言语中的漏洞,挑眉道:“哥哥说,我心里面,必定也很想见一见她,我的确有这样的心思,只是不知哥哥为何要用‘也’字?呃,不知除了我之外,还有谁想见林姑娘?”
其时,她目光湛湛,意有所指,水溶眸中现出一抹狼狈,默了许久,方轻轻一咳,声音略低了几分:“行了,有些话,自己心里清楚就是了,何必明知故问呢?”
见水溶终于露出窘态,水湄拍了拍手,大笑道:“哥哥一向性情稳重,从容不迫,竟也有今日,可见,哥哥虽然要当君子,但心底里,对于这林姑娘,到底还是有了别样的心绪。”
听了这话,水溶心中越发觉得尴尬,须臾剑眉一轩,已经恢复过来,看着水湄,沉声道:“方才我已经嘱咐过你,绝不可开我与林姑娘的玩笑,你不记得了吗?”
水湄唇边笑意微微收敛,不满地道:“哥哥说这些话的用意,难道我不明白吗?不过是,哥哥说不过我,便只得摆出一副兄长的样子,教训我几句,盼着能掩饰过去罢了。”
轻轻一哼,声音中带着一丝慵然:“罢了,时候也不早了,湄儿不想与哥哥争辩,要回去休息了,至于哥哥到底怀了什么心意,待林姑娘来了,自然一清二楚,那时候,哥哥可不能再狡辩了。”说着,便将手中的宣纸递给水溶,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方转身自去了。
不过须臾功夫,脚步声便已经远去,渐渐再不可闻,书房亦恢复成之前的静寂。
明月依旧,碧纱窗下,水溶负手而立,听得窗外秋风细细,自菊丛、竹林里穿梭而过,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心中思绪万千。
经波折而明性情,经历今日之事,他已经看清,如今的宝玉,依旧天真单纯,不知世事,与当年初见之时相比,并没有多大的分别。
这样的少年,如何能够,护那性情清傲、文才绝艳的少女周全?
只是,对宝玉其人,自己不再看好,不代表那位林姑娘也不重视。
毕竟,他们两人,是青梅竹马走过来的,那么多年的情分,岂是其他人能够比拟的?
而方才,在宝玉跟前,他信誓旦旦地说,会斡旋林姑娘之事,这句话,只缘于对那女子的怜惜,与宝玉,却并没有什么关系了。
所有的决断权,都在那少女自己手中,而他想要做的,仅仅是好好呵护她,让她心头的梦想,绝不落空,让她,不再受半点苦楚。
如此而已。
第30章:峰回路转
自从回到孙家,决然与孙绍祖摊牌之后,迎春一直心急如焚,盼着能尽快得到答复。
忐忑不安中,第一天过去了,第二天也是,已经到了第三天了。
这三天来,孙绍祖没到她的住处看过一眼,也未曾遣人过来,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至于底下的丫鬟、婆子,不知是因得了孙绍祖的吩咐,还是被那天迎春的决绝震住,每次见了迎春,都是陪着笑脸,一副殷勤小心的模样,一日三餐,亦都准时送过来,规格与她在贾府时大同小异,竟是将她当成正经的夫人来对待。
已是午后时分,迎春立在碧纱窗下,叹息道:“已经三天了,也不知还要等多久。”
绣桔明白她的心情,也叹道:“姑娘这几天忐忑不安,想必心神疲乏,不如歇一歇,候有了消息,我立刻叫醒姑娘就是。”
听得她如此体贴,迎春自是不忍拒绝,微微一笑,颔首道:“你说的是,我的确觉得有些累了。”说着,便依言起身,翩然行到床榻处。
绣桔忙随了上来,服侍她睡下,又将帐幔放好,方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一觉醒来,睁开眼睛,见房中依旧晴光满地,迎春淡淡一笑,正欲掀被而起,却察觉床头有一缕幽光传来,不由吃了一惊。
定一定神,迎春凝眸看去,却见孙绍祖站在那儿,正定定看着自己,也不知来了多久,绣桔敛眉垂手,侍立在一旁,神态怯怯。
其时,他负手而立,穿着暗紫色团福锦袍,是家常的打扮,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他的唇角,含着一抹浅淡的笑意,隐约能看出稀疏的缱绻之意。
迎春几疑是梦,不由手足无措起来,轻轻咳了一声,定一定神,方诧异地道:“老爷什么时候过来的?”
孙绍祖依旧凝睇着她,默了许久,方淡笑道:“不过刚来一会儿,见你在睡觉,我不好打扰,才……”说到这里,声音渐低渐微,再不可闻。
迎春不由一呆,心里很不习惯他这样说话,轻轻舒出一口气,定下心神,语意宁婉:“老爷既然来了,想必是有话要说,请老爷去厢房稍后片刻,我穿好衣服,立刻出去。”
听了这话,孙绍祖依旧怔怔地瞧着迎春,不言不语,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辨不出是怒是喜。
见状迎春心中惊愕不已,却也不好开口询问,只得拥被而坐,一动也不动,静静等候。
过了许久,就在迎春以为孙绍祖又要发怒的时候,却听得他应道:“既是这样,我先出去了。”说着,一拂衣袖,转身出去了。
见他如此,迎春心里颇有些莫名其妙,却因自己早将琐事看淡,便不甚在意,只披衣起来,又在绣桔的服侍下,理好衣饰,方款款行了出来。
迎春摆一摆手,让绣桔动手斟茶,方轻挽罗裙,向坐在窗下的孙绍祖行了一礼,温婉地道:“那件事情,老爷心里,是否已经有决断了?”
听了这话,孙绍祖脸上变色,有须臾的恼怒,随即嘿嘿一笑,声音淡得没有半点感情:“对于此事,夫人总是挂在嘴边,念念不忘,看来,夫人很希望成为下堂妇呀。”
闻言迎春浅浅一笑,挑眉道:“彼此彼此,难道,老爷心里,不是盼着早些将我撵出去,另娶佳人进府么?”
听了她尖利的话,孙绍祖脸上微有僵色,并不回答,突然站起身来,行到迎春面前,伸手托起她的下巴,眯着眼道:“我实在想不通,此次夫人归省,我与夫人,不过只有五天未见罢了,为何这么短的时间,夫人便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迎春心中微凛,却并无半点惧意,与他四目相对,靥上泛出一点清淡笑纹,从容道:“对于我这个人,老爷实在不必在意,不过,倘若老爷一定要问,我只能告诉老爷,经风雨而成长,本是人间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