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退后一步,缓缓步离孙绍祖,轻轻咬着朱唇,声如幽叹:“以前,我总是自怨自艾,以为无论遇上什么风雨坎坷,都是命中注定的,只应默默承受,听天由命。”
“可是,直到这几天,我方才,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想错了。”
“我已身处险境,如履薄冰,在这样的处境下,倘若,连我自己都放弃自己,那么,接下来的人生,我必定只有死路一条。”
“如是,痛定思痛,我终于醒悟过来,也能够,坦然面对老爷了。”
听了这番话,孙绍祖彻底怔住,看向迎春的目光中多了几许错愕,几许震惊,几许若有所思。
过了好一会儿,孙绍祖才淡淡一笑,徐声道:“夫人这番话,还是有些含糊,不过,夫人性情转变之后,的确令所有人刮目相看,再也无法小觑。”
听了这番隐含称赞的话语,看着他变幻莫测的表情,迎春心里更是大惑不解,步到一旁坐了,沉吟良久,才轻轻“哦”了一声,噙着淡淡的笑意道:“听老爷这话,似乎是在夸赞我呢,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言语淡淡,带着揶揄之意,孙绍祖也不生气,只定定瞧着她,眼睛眨也不眨,竟是一副极专注的神情。
迎春心中惊愕,却并不回避,眸色淡淡,含着云过风轻的清明,以及镇定自若的悠然。
如此互看许久,孙绍祖突笑了一笑,语调温和得异乎寻常:“以前,夫人木讷寡言,对我说的话,总是点头应是,连瞧我一眼都不敢,更别说出言违逆了,当真是呆木头一般的人物。”
“如今不管我说什么,夫人都要回嘴,寸步不让,浑身上下,再与半点懦弱之色,简直宛若重生。”
“不过,若是让我评价,我还是觉得,与现在的夫人说话,更有意思一些。”
迎春眼眸微幽,唇边的笑意渐渐敛去,无法相信,自己竟会在这个男子脸上,看到一抹激赏之色。
一旁的绣桔见气氛微妙,更不敢冒然开口,只踏步行上前来,给两人斟了茶,恭顺地退到迎春身后。
许久之后,还是迎春轻启朱唇,率先开口,打破一室的宁寂:“老爷今天的举动、言语,都一反常态,竟让我摸不着头脑。”
孙绍祖眼眸转深,迫视着她,徐徐道:“是吗?不过,是夫人先一反常态的,夫人变了,我自然也要跟着转变,这才算合情合理。”
端茶抿了一口,唇角浮笑,温言道:“说起来,我与夫人,是结发夫妻,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单独说话呢。”
听了这样的话,迎春脸上一滞,简直有些不知所措,然而也就是一瞬间,便转为从容,淡淡笑道:“行了,这些话还是罢了,我与老爷的这门婚事,本是一场错误,想来,就算坐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抬眸看着孙绍祖,脸上一片淡然,声音亦宁婉而平和:“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如今,只要老爷一句话,便能结束这段错误的姻缘,不必再看到我这个人,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闻言孙绍祖目光一点点沉下去,却并没有发怒,顿了许久,蓦然站起身来,行到窗下,负手而立。
见了如斯景象,迎春心中惊愕不已,摸不着头脑,听得窗下的孙绍祖仿佛轻吁了一口气,继而笑了一声,低低道:“夫人这话大错特错,其实,我并不讨厌现在的夫人,更不愿放夫人离开。”
迎春倏然一惊,失声道:“什么意思?”
孙绍祖背对着她,并不回头,低沉的声音徐徐随风而至,让人有恍然隔世之感:“我知道,以前的我,做了很多错事,从未将夫人当成正室妻子来对待,实在很对不起夫人。”
“到了如今,面对着脱胎换骨一般的夫人,我不能否认,自己心头,有震撼之感。”
“虽然我还不清楚,自己对夫人到底是什么感情,可是,我担心,如果让夫人走了,将来我会后悔。”
听了这番话,迎春张大嘴巴,简直有些无法置信,良久才抿唇一笑,泠然道:“我与老爷势同水火,如今,老爷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想必是老爷闲着无聊,想拿我消遣,唔,我现在可不笨,不会上当的。”
见自己这般放低身份,剖白心事,迎春依旧不肯相信,反而以冷言相对,孙绍祖心中不由生出一抹不忿,回身看着迎春,竭力压抑住心里的深浓怒火,沉声道:“我知道,我与夫人的关系,并不像寻常人家的夫妻那般亲密,可是,我们仍旧是夫妻,怎么到了如今,夫人竟连一点点的信任都不愿给我吗?难道在你眼里,我这个夫君,竟一无是处,只爱消遣人吗?”
其时,他眸色微红,显然又气又恼,声音低沉却清楚,自是一副极其认真的模样。
看着这样的孙绍祖,迎春越发吃惊,柳眉轻挑,杏眼圆睁,一时心头涌起千头万绪,却纷乱如麻,不知该以什么话来应对。
第31章:尘埃落定
见迎春一脸错愕,怔忡不语,孙绍祖亦默了许久,方略微垂首,低低道:“以前,孙家薄待夫人,的确是我的错,但是,你的娘家也有责任。”
说到这里,看了她一眼,脸上有片刻的迟疑,最后还是道:“你父亲用了我五千两银子,迟迟不还,催得急了,便说要用女儿来抵债,结果送来的,却是一个木讷懦弱的小姐。遇上这种事情,无论换了谁,都不会有好脸色的。”
迎春眉心一挑,冷笑道:“老爷说这些话,想怎么样呢?莫非是想表明,当初老爷骂我打我,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不对?”
孙绍祖连忙摇头,定定凝睇着她,语气依旧亲切平和,透着几许淡淡的温意:“夫人别误会,我重提旧事,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想告诉夫人,过去之事,并非我一人之错,而如今,我真心希望,夫人能够同意我的提议,继续留在孙家。”
说到这里,叹息一声,脸上有些不自然,却依旧道:“我知道,昔日我的所作所为,已经让夫人心灰意冷,只是,常言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夫人,到底是结发夫妻,难道,到了如今,夫人竟不肯给我一个机会吗?”
迎春动一动唇,却是无言。
以前,这个男子在自己面前,是何等的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到了如今,他的一言一语,却这般小心翼翼,变化之大,简直不啻天地之别。
前后对比,自然也看得出,他言语神态里,还是带了几分真心与真情的。
这样的情景,若说没有半点触动,那是绝不可能的。
可是,要她答允下来,她也做不到。
毕竟,在孙家,她曾受过那么多的苦楚,流过那么多的泪水,身上心头的伤痕,如何能够轻易愈合?那般痛苦不堪的记忆,如何能一笔勾销?
她与他,他们之间,隔阂太多,疏离太多,伤害太多,哪怕,曾经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心也从不曾在一起。
一路走来,都是错的,又岂能回到对的起点,重新开始?
许久之后,迎春勉强定下心神,斟酌着道:“自嫁入孙家,我从未见老爷态度和善至此,如今,我心里面很感动,也很感激,却并没有失去理智。”
抬头看着孙绍祖,声音中带着一丝艰涩,却决绝如斯:“所以,倘若能由我自己选择的话,我觉得,我与老爷,还是分开的好,如此,今后,大家都能开始新的生活,不必相看两厌。”
见自己这般温言细语,迎春依旧出言拒绝,孙绍祖不由十分气恼,踏步如飞,行到迎春身边,牵住她的衣袖,皱眉道:“我已经说过了,你的性情,已经截然不同,我也愿意有所改变,善待你这个人,为什么你依旧不肯答允?难道,我曾经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使得你心里,对我没有半点信任之意吗?”
迎春后退一步,避开一脸忿忿的孙绍祖,抬手挽一挽鬓边落发,语意轻微却郑重:“老爷且别生气,我心里面,也很想相信老爷,只是,不是有一句俗话,说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么,我担心,不久的将来,老爷故态重萌,到那时候,我必定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听了她这番话,孙绍祖吁出一口气,竭力定下心神,看着她道:“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就不必再有什么忌讳了,我想问夫人一声,你觉得,今后的你,是否还会像刚嫁过来那般寡言少语,软弱怕事?”
迎春不解他为何会有此一问,想了一想,才含了一缕淡淡的笑意,答道:“自然不会,我已经坚强起来,又岂会走回头路呢?”
“这就是了,”孙绍祖伸出手,理了理衣襟,徐徐道:“人的性情,的确很难轻易改变,但是,你已经走出这一步了,还信誓旦旦,自己不会再回头,为何我不能如此呢?”
唇角微扬,声音亦温和下来:“我索性多说一句,既然夫人提到俗话,那么,你一定知道,还有一句俗话,说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吧?既是这样,你何不想开一些,相信我一次呢?”
闻言迎春不由一怔,杏眼微阖,长长的睫毛如羽翼般轻轻闪动,却有些无言以对。
见她陷入沉默中,孙绍祖心中欢喜,唇边含笑,随即又道:“当下堂妇,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就算夫人自己不介意,夫人的娘家,也绝不会罢休,到那时候,即便夫人能出我们孙家,也过不了贾家那关,前路堪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