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身来,行到宝玉面前,目光在他身上流转,半晌才道:“常人道,闻名不如见面,看你这样子,竟也颇有几分世家子弟的气韵。”
言语淡淡,听不出是赞是贬,宝玉嗫嚅须臾,竭力定下心神,低低道:“王爷过奖了,王爷才是气度过人,尊贵非常,叫人过目难忘。”
忠顺王淡淡扬唇,不置一词,不经意间,却瞥见宝玉腰间别着一把扇子,柄尾系着一条红丝绦,结着一枚小小的羊脂连环玉坠,平添了几分书香之气。
忠顺王打量了一会儿,方似笑非笑地道:“你来这个地方,衣饰精致,身上还带着扇子,可见真是风雅之人,难怪你能与北静王交好了。”
剑眉一轩,斜斜看着宝玉,因道:“瞧你这扇子,倒是挺精致的,不知可否借本王一观?”
听了这话,宝玉脸上有片刻的为难,但在忠顺王尖锐目光的注视下,自是不敢拒绝,径直伸手抽出扇子,恭恭敬敬地呈给忠顺王。
忠顺王伸右手接了,“啪”地一声展开扇子,细细打量了两眼,却是一把乌色沉香木扇,镂刻精巧,一面用淡墨描了几朵菊花,疏疏落落,另一面却用楷书题着一首诗,笔迹端端正正,显然极是用心。
忠顺王将扇子拿近,看着那首诗,漫声念道:“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念完,忠顺王细细品味着诗中之意,不由瞳孔一敛,惊愕到不能抑止,整个人恍若神魂出窍了一般。
乍然听到这样的诗,水溶亦为之动容,眸色转深,心中的惊讶、激赏,如排山倒海一般涌来,将他的思绪湮没。
因思:唐诗宋词,自己早已熟读,奉为经典,却从来不知,原来,这世上竟还有如此新颖出众的咏诵之作,比起前人的作品,有过之而无不及。
寥寥几句,却清新至斯,精雅至斯,能写出这首诗的人,不知是怎么样的人? 由诗见性,想来,这作诗之人若活在当世,必定是文采斐然、淡泊出尘之辈吧?
倘若有生之年,能与这人见上一面,谈论诗词雅事,必定是人生大幸了。
菊依旧,风依旧,景依旧,人已成痴。
他这般痴痴出神,对外事置若罔闻,忠顺王却早已自震惊中恢复过来,定定看着扇子,见右侧用小楷题着《问菊》,落款是:潇湘妃子。
忠顺王抬起头来,直直看向宝玉,目光幽深如昔,透着询问之意,开口道:“这首诗,是否是这潇湘妃子所作?不知这是何人?”
宝玉头上隐有汗水,紧张至极,听到他问话,忙拱了拱手,答道:“这诗原是草民的林姓表妹所作,至于这‘潇湘妃子’四字,原是敝府姊妹聚在一起闲话时,赠给她的雅号。”
听到这里,水溶方才清醒过来,轻轻“呀”了一声,赞叹道:“原来如此,这诗别出心裁,格调清高,我原以为是哪位才子的新作,却没有想到,竟是闺阁之作。嗯,昔有谢道韫咏絮,今有潇湘妃子咏菊,这般绝世才华,即便不说超过谢道韫,至少也是平分秋色。”
忠顺王亦叹为观止,拍案道:“蕙质兰心,不落窠臼,闺阁中能有如此才华,实在难得。”
笑了一笑,脸色缓和下来,随即又啧啧赞道:“这女子必定出自书香门第,家学渊源,才能有如斯文采。”
宝玉本是没有成算之人,听到他们赞赏黛玉,不由得意起来,于是不假思索,脱口道:“这一首《问菊》,原是因我心里喜欢,才特意写在扇子上,以便时刻带在身上。其实,除了这首诗之外,林表妹还有不少诗词,都是锦心绣口,自成一家,让人拍案叫绝。”
听了这番话,忠顺王轻轻“哦”了一声,看向宝玉的目光中流溢出一抹幽光,却依旧含着淡笑,温声道:“你这位表妹,今年年方几何?现在何处?”
水溶观察入微,自是看到了他奇异的神情,心中暗叫不好,一旁的宝玉却是懵懵懂懂,敛了眉眼,恭顺答道:“回王爷,林表妹如今,正居于敝府,今年刚过及笄之龄。”
忠顺王点了点头,凝视着宝玉,想了须臾,意味深长地道:“这样不凡的女子,想必早已经许了人家吧?”
宝玉愕了一下,脸上闪过一抹暗红,隐约带着几许憧憬,默了好一会儿,方摇了摇头,出声道:“因她年纪小,尚未论及婚嫁之事。”
第28章:何谓护花
闻言忠顺王舒出一口气,似乎轻松下来,唇边笑意愈深,正要再探问时,被水溶断然打断:“忠王爷来了这么长时间,本王还未奉茶,当真太过失礼。”
说到这里,便站起身来,自己动手斟了一盏茶,搁到忠顺王面前,淡淡地道:“虽然新茶还未送到,但这一份,原是武夷山的大红袍,尚能入口,请忠王爷将就着用一些罢。”
见他出言阻拦,忠顺王心中自是不悦,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伸手端起茶,抿了一口,敷衍道:“果然是好茶,有劳北王爷了。”
搁下茶杯,转眸看向宝玉,依旧笑着道:“本王从不知道,贾府里竟有如此出色的闺秀,不知这姓林的姑娘出自何地?家世如何?”
宝玉听了,神色依旧惶恐,正欲坦言相答时,水溶已经笑了一声,率先道:“忠王爷不必问他,这女子的情况,本王也略知一二,不如由本王代答罢。”一面说,一面看了宝玉一眼,暗暗使了个眼色。
宝玉见状,便低下了头,不再言语,水溶静了一下,微微眯起眼睛,语意徐缓:“若是说这个女子,原是苏州人氏,是扬州前巡盐御史林如海之女,说起来,这女子出自大户人家,身份也算是极其显赫的,只是,如今他们整个林家,除了她之外,这世上竟是再无一人存活,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他这番话,说得从容不迫,然而,一言一语之间,看似平静无波,却有深意暗含其中。
王孙贵族、大户人家选妻挑妾,除了看重容貌、才艺之外,也重视女子的出身和运势,希望能选有旺夫运之女,以使合府福运双全,蒸蒸日上。
对于父母双亡,亦无兄弟姐妹扶持的女子,无论如何,都会生出一些忌讳之心,觉得倘若将之娶进家门,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听了这番话,忠顺王眸中的幽光便渐渐淡了下来,语意低沉,如秋日清晨的浮雾一般:“如此说来,这位林姑娘,不免有些不祥了。”
见水溶三言两语之间,便将话题扯开,又对黛玉由褒到贬,宝玉不由一愕,正要开口辩解时,水溶已经冷眼看了过来,神色间多了几许从未有过的清寒之意。
前后对比,态度不啻天壤之别,宝玉不由心生胆怯,低眉顺眼,不敢再说什么。
水溶这才松了一口气,回头看着忠顺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笑着道:“这首诗,刚才本王只在远处听诗,因知道是女子所作,一时惊愕,才赞不绝口,其实,如今细细一想,也不过尔尔,并没有多大意思。”
行到忠顺王身边,伸手指着那柄扇子上的诗句,徐徐道:“忠王爷请看,这句‘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诗为心声,这女子以菊花自喻,说自己清高亮节,不甘苟合流俗,却不知将偕谁共隐。”
剑眉一轩,含了一抹淡微的笑意,随即道:“诗句固然新奇,但清高过头,便是自傲了,据本王看,这样的女子,必定自视甚高,爱自己如珠宝,视他人如草芥,极难相处的。”
他这么一番长篇大论,忠顺王被搅得头昏脑胀,默了好一会儿,才眯眼道:“北王爷但凡开口,必定是有理有据,滴水不漏,本王亦觉得,这女子的性情,的确太傲了一些。”
听他言语中有退缩之意,水溶心中暗喜,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淡淡一笑,随即又道:“这位林姑娘,的确有些才华,不过,俗话说的好,女子无才便是德,只知道在诗词上用心的女子,实在没什么好在意的。”
说到这里,抬头斜睨着忠顺王,似笑非笑地道:“这是本王的看法,不知忠王爷意下如何?”
忠顺王闻言,皱眉想了一会儿,方略略颔首,淡声道:“北王爷之言,自是有道理的。”言罢,便将手中的折扇搁下了。
至此,忠顺王终于不再注视宝玉,亦没有继续探问黛玉的境况,只瞧着水溶,说了几句闲话,便道:“今日至明雅苑,赏看了这么多名花,本王心旷神怡,无奈时候已晚,也该乘兴而归了。”
说着,便站起身来,向水溶拱了拱手,似笑非笑地道:“今日叨扰了,改日倘若本王得了什么名花异草,必定会邀北王府过府一聚。”
听他出言告辞,水溶客套了几句,便依礼相送,候他出了明雅苑,方才转身回来。
刚进得凉亭,一脸不解的宝玉便迎了过来,行了一礼,方迫不及待地问道:“之前宝玉与王爷闲聊之时,北王爷还对林表妹赞不绝口,刚才王爷那番话,却又将林表妹贬到了尘埃的,不知王爷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了这番话,看着宝玉依旧懵懂幼稚的脸,水溶心头不由生出一抹气恼,皱眉道:“怎么,事到如今,你还看不出本王的意思么?难道,你竟不知道,刚才你那番话,会给林姑娘带来灾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