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徐徐站起身来,秋日晴光拂落在他身上,映得他温润如玉,语意和暖,含着深深的悯意:“那位林姑娘,我虽然从未见过,但她是林如海林大人唯一的遗孤,身份非同寻常,念在林大人的面子上,我都该用心照看才是。”
听了这话,宝玉依旧心情激动,受宠若惊地道:“虽然如此,但此事本与王爷无关,林表妹更与王爷非亲非故,王爷却愿意施以援手,真诚一片,无法不让宝玉感怀。”
水溶微微一笑,正欲再开口时,亭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就听见小厮在外面道:“王爷,忠王爷过府探望,已经到了府门口了。”
这忠顺王李穆为先皇之胞弟,刚过而立之年,虽然地位极其遵崇,却因贪杯好色、贪婪严酷,先皇深恶之,当今天子李稹亦对其疏远,不愿亲近。
而在朝中,有东平王,南安王,西宁王,北静王四位异姓王,镇守京城四方之镇,唯独北静王府功高盖世,因此比另外三位王爷,更为尊贵一些。
北静王府的王位,传到水溶这一代时,因水溶不但武功出众,还文才敏捷,性情温雅,又体恤民情,深得天下臣民赞誉,袭位不久,便有了“少年贤王”之名。加上他与当今是表兄弟,年龄相近,虽然有君臣之分,彼此却情意深厚,深得当今信任。
忠顺王心胸狭窄,自己不受重用,因此对深得君心的水溶常怀嫉妒之意,视之如眼中钉,肉中刺一般。
而水溶身上,有着读书人与生俱来的清高,深鄙忠顺王的行径,因此,二人虽同朝为官,却面和心不合,甚少来往,渐成水火之势。
因此,此刻听得忠顺王到访,水溶吃了一惊,挑一挑眉,失声道:“我并没有给忠顺王府下帖子,他怎么过来了?”
心念一转,想起自个儿邀了不少贵族公子、文人才子过来,忠顺王必定以为自己在招揽势力,心里不安,才特意过来观望。
念及此,水溶心中一冷,却因望见忠顺王的身影已经渐行渐近,便敛了神色,从容以对,一旁的宝玉见状,自是也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襟,静静等候。
不过须臾功夫,便见忠顺王徐徐而来,一身月白色长袍,容色也颇为俊朗,目光却锐利幽深,仿佛一泓深潭,难以看清是什么心思。
水溶携着宝玉,出亭几步相迎,水溶拱了拱手,唇边含着一抹淡淡的笑容,客气地道:“不知贵客驾临,有失远迎,还请忠王爷见谅。”
忠顺王微微一笑,拱手还了一礼,徐声道:“北王爷何出此言?是小王自己闻知,北王府有菊花盛会,邀了不少王孙、名士,小王心生神往,虽然没收到帖子,却也想来此一观,故而才不请自到,叨扰之处,还请北王爷原谅一二。”
他这番话,款款道来,看似波澜不惊,却含着尖锐的责备之意,加上语意低沉幽微,让人有不寒而栗之感。
宝玉身子微颤,心中又惊又惧,不敢正眼看忠顺王,便只能敛眉垂首,一副恭恭顺顺的模样。 水溶明知李穆在刻意找碴,心中生恼,却依旧面不改色,风轻云淡地道:“原是本王一时心血来潮,便随意邀了些人过来,一同赏花看景,至于忠王爷,小王原也想过要邀请,但转念一想,忠王爷是朝廷的肱骨之臣,有不少公务要忙,哪里有闲心来赏菊?念着这个缘故,小王便没有去请忠王爷,如今看来,倒是小王自己想错了。”
看了忠顺王一眼,唇边仍旧噙着淡淡的笑意,神态自若地道:“不过,其实小王也不是很担心,忠王爷原是胸襟开阔之辈,岂会因这样的小事,便心存不满?”
他这番话,说得从容不迫,滴水不漏,李穆也无法再说什么,便摆一摆手,笑着道:“行了,小王本是为赏花而来,如今却只在这里,与北王爷闲聊,未免太无趣了些,不如请北王爷领着小王,看一看这儿的名菊罢。”
水溶淡笑颔首,应道:“忠王爷所言极是,请忠王爷进亭罢。”说着,便领着忠顺王爷,进了凉亭。
宝玉见状,虽然心中有些畏惧忠顺王,却也无法推脱,只得低下头,暗暗叹了一口气,也随了进来。
第27章:咏菊之才
当下三人进了凉亭,忠顺王举目四下一望,见案几上菊花纷放,香气醉人,便行了过去,细细赏看一番。
映入眼帘的,自然不是普通的花种,五样菊中名品,一应俱全,分别是:帅旗、绿牡丹、十文珠帘、墨荷、绿衣红裳,冉冉而放,恣意飘香,看得人眼花缭乱。
忠顺王心中惊愕不已,看了好一会儿,方回过身来,斜睨着水溶,似笑非笑地道:“世上菊花虽多,最名贵的,却只有五种,因太过珍贵,便只进贡到宫里,如今,北王爷这里,名菊应有尽有,可见北王爷深得君心,非我辈所能及。”
眯起眼睛,看了看亭外三三两两的王孙才俊,话语中不乏讥讽之意:“北王爷一张帖子,便唤了这么多人过来,由此可见,北王爷在京城的影响力,厉害得让人惊叹。”
听得忠顺王冷嘲热讽,嫉恨之意溢于言表,水溶也不甚在意,只微笑道:“忠王爷这些话,未免太过了些,若是说这些菊花,不过是因当今知小王胸无大志,只爱在花草上面留心,才随意赏了些,让小王一观而已。”
抬起头来,也望向亭外,眉宇间隽着清润如水的明光,随即道:“至于这些人,原都是听到有名菊,方才兴致勃勃地来此地一游,哪里就有别的意思了?”
忠顺王依旧冷着脸,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默了半晌,方挑眉道:“本王倒忘记了,北王爷的口才,原是天下一绝,无论什么话,到了北王爷嘴里,白的也能变成黑的,与北王爷争辩,哪里能够取胜?”
见自己这般礼数周全,忠顺王还在胡搅蛮缠,北静王修养再好,也按捺不住,便拂了拂袖,以同样清冷的语调道:“本王一向谨小慎微,自问毫无过错,如今,忠王爷一来此地,便如此诘问本王,本王倒不明白,忠王爷此行,是来赏花的,还是特意来找本王麻烦的?”
听了水溶的冷言冷语,忠顺王怔了须臾,倒不好再冷脸相对,便略扬了扬唇:“北王爷说笑了,本王与北王爷,往日无冤今日无仇的,怎么会找北王爷的麻烦?”
水溶听了,自是明白他口不对心,唇边的弧度依旧冷冽如冰,淡声道:“能坐着说话,又何必站着呢?忠王爷,请坐吧。”
回头看向侍立在亭外的小厮,摆手道:“去取最好的茶过来,招待贵宾。”
一时水溶、忠顺王徐缓行到竹椅旁,分宾主坐下,水溶略挥了挥手,向宝玉示意,令他也坐了。
直到此时,忠顺王方才略微静心,目光落到宝玉身上,皱眉问道:“这一位素未谋面,不知是什么人?”
水溶笑容淡淡,代为引见:“这是荣国公之孙,工部员外郎贾政之子,贾宝玉。”
宝玉听到这里,自是避无可避,只得行上前来,与忠顺王见礼,心中却是惊惧难安。
只因前两年,他在外面结识了一位名为蒋玉菡的戏子,来往频繁,却不想这蒋玉菡原是忠王府的人,不知什么原因,竟私自从忠王府跑了出来,惹得忠顺王大发雷霆,在京城四处寻找,弄得鸡飞狗跳,不肯罢休。
因为蒋玉菡的缘故,宝玉自是得罪了忠顺王府,忠顺王派了府里的长史官,大张旗鼓地拜会贾府,找贾政要人。
为着宝玉私结戏子,贾政已经气恼不已,可巧又碰着贾环,听说了金钏跳井之事,两件事情合在一起,贾政气得七窍生烟,一怒之下,便什么都不顾,命人杖责宝玉。
虽然后来被合府之人阻拦,但宝玉生来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自是生了一场病,将养了好长时间,方才安好无恙。
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身上的伤疤也已经好了,但对于这件事情,宝玉依旧记忆犹新,加上如今见到忠王爷,竟是这般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如何能不害怕担忧?
宝玉这般忐忐忑忑,忠顺王那边,却是冷冷淡淡,漫不经心地瞧着他,略轩剑眉,声音中带着疑惑之意:“宝玉?这个名字好熟,本王似乎在哪里听过似的。”
听了这话,宝玉身子一抖,却低垂着头,轻轻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更不敢去看忠顺王。
见宝玉这般畏畏缩缩,水溶皱了皱眉,心底生出一抹不快来,他向来都极欣赏宝玉,觉得这个少年性情独特,淡看权势,值得以礼相待。
可是,到了如今,见了他的神色表情,水溶不由有些疑惑起来,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正思量之际,却见忠顺王瞧着宝玉,伸手敲了敲桌子,语意尖锐清寒,仿佛碎冰一般:“本王想起来了,前两年,与蒋玉菡交好之人,便是你这贾宝玉吧?”
宝玉脸色发白,渐渐转为紫色,默了好一会儿,方呐呐道:“忠王爷记性真好,不错,那人正是草民。”
忠顺王便冷冷一笑,声音渐次淡了下来,没有半点感情:“你这名字,本王早就听说了,却直到今天才见到,看来,今儿个本王还真来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