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冷冷一笑,不欲再与他争辩,只转眸看着紫鹃,客套着问道:“你去怡红院,也有几天了,过得还习惯么?”
紫鹃低垂着眉眼,恭顺地道:“多谢姑娘惦记,紫鹃过得很好。”
话未说完,宝玉已经自沮丧中恢复过来,扬眉笑了一笑,凝眸看着黛玉,一副殷殷勤勤的模样,软声道:“我知道,妹妹与紫鹃感情极好,我已经吩咐了袭人,让她好好照顾紫鹃,绝不会让紫鹃受半点委屈,妹妹放心罢。”
黛玉盈盈而立,双眸溢出柔曼的光华,淡声道:“二哥哥这话说差了,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不错,以前我与紫鹃,的确有一些情分,只是,如今她已经是二哥哥的丫鬟,便与我再无关系,她过得怎么样,哪里还需要我来操心?”
她并不是冷心冷情的女子,但是,她更厌恶的,却是当断不断、纠缠不休。
如是,这番话说得波澜不惊,隐约还带着清冷之意,一副随心随意、悠闲自得的模样。
听了这番话,在场之人神色各异,别有一番感慨。
因刚才的一场交谈,雪雁明白了黛玉的性情,因此并不吃惊,只垂首立在原地,静静看着。
紫鹃脸上一滞,神色黯然,看着黛玉的目光里渐次流露出无法置信之意,唇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
宝玉亦一脸愕然,呆了半日,才道:“妹妹怎么说出这种话了?你这种态度,紫鹃听了,心里不知会怎么难过呢。”
听得他出言指责,黛玉依旧神色淡然,容色沉静如水,泠声道:“难道我说错了么?”
转眸看了紫鹃一眼,纤秀娥眉轻轻一挑,随即道:“当初紫鹃离开潇湘馆时,我便已说过,今后,她过得是好是歹,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如今再重复一遍,也没有什么。”
紫鹃眸中隐约有眼泪闪现,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点头,应道:“姑娘的话,奴婢一直都记得,不敢或忘。”
黛玉点了点头,舒眉道:“如此甚好。”
看一看犹自目瞪口呆的宝玉,唇角浮出一抹如新月一般的笑容,极浅极淡,盈盈道:“行了,我曾说过,要与二哥哥生分一些,今儿个我与二哥哥,已经说了好几句话了,想来二哥哥满意了吧?我却有些疲倦,想回潇湘馆歇一歇,二哥哥请自便。”言罢,便舒一舒衣袖,带着雪雁,径直转身离开。
宝玉阻拦不及,也不知该以何言来阻止,只得眼睁睁看着她踏着莲步,翩然离开。
宝玉呆呆立在原地,出了半日神,方叹了一口气,语带感伤之意:“林妹妹的性子,真是越来越冷了,我真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事情,惹得她这般生气,竟不肯与我多说几句话儿。”
听了他的话,紫鹃低眉不语,心中却是柔肠百转,黯然伤神。
虽然自己已经达成心愿,到了宝玉身边伺候,但是,与黛玉的多年情分,尽皆化为流水,时至今日,更已是形同陌路,这让她,如何能不感慨?
除此之外,她到怡红院的时间,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但是,每天都得应付袭人与其他的丫鬟,让她深切体会到,原来,怡红院的日子,并不像她预想的那般美好。
这样的际遇,让她不由怀念起当初在潇湘馆的日子,那时候,虽然只有几个人,却简简单单,没有纷争,没有吵闹,加上黛玉是至情之人,并不将她当成奴婢,而是以姊妹相待,让她的身、心,尽皆觉得愉悦和自在。
正暗自叹息之际,蓦然听得有脚步声传来,紫鹃抬头一瞧,却见有小丫鬟遥遥奔来,形色匆匆,显然十分焦急。
见状紫鹃与宝玉互看一眼,心中都有些惊愕,宝玉略定了定神,忙问道:“怎么,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那丫鬟屈膝行礼,脸有笑意,答道:“二爷别担心,是北静王府来人,下了帖子,说是得了几样极名贵的菊花,邀二爷过去同赏,说是要做一个‘菊花宴会’。”
宝玉生性喜欢赏花宴席,闻言心中的失落一扫而空,笑容满面起来,颔首赞道:“如今这时节,正应该赏菊,北王爷真是清雅之人。”
摆一摆手,吩咐小丫鬟道:“你去吩咐茗烟,让他准备车轿,待我换好衣服,即刻就要出门。”
那丫鬟听了,忙应了一声,转身自去了,这里宝玉带着紫鹃,急急赶回怡红院,换上一身华服,打扮整齐,便带着小厮,前呼后拥地赶往北静王府。
第25章:初闻卿名
车轿徐行,不一时便到了王府大门,因宝玉素日里时常来此,颇为熟稔,早有王府内侍出来相迎,引宝玉前往后花园。
北静王府的后园,名为明雅苑,因北静王水溶年幼时曾到江南游玩,颇为欣赏江南的园林,故明雅苑内的建筑,皆仿江南风格而建,亭台楼阁,玲珑精致,水石相映,错落有致,少了王孙贵族常有的富丽堂皇、奢侈锦绣,却多了一份天然风韵。
进得园中,举目看起,就见四季花木衬色,葱葱郁郁,曲水萦绕其间,回环旖旎,点缀出一处处富有诗情画意的美景,颇有江南秀丽清雅的意境。
宝玉每每来此,都赞叹不已,时常感叹这一段清新脱俗,即便是斧凿富丽的大观园,也有所不及。
穿廊过榭,徐缓而行,遥遥已经有一股素雅的菊香飘入鼻尖,沁人心脾,宝玉不由赞道:“这香气好是清雅。”
内侍扬一扬眉,笑着道:“昨儿个宫里得了些名菊,据说十分稀罕,皇上因念着我家王爷最爱花木,特意赏了一些,王爷因道,好花不常开,开时共人赏,便特意下了帖子,邀了好些王孙公子、文人墨客过来,宝二爷过去瞧一瞧,说不定能见着不少故交呢。”
闻言宝玉含笑颔首,感慨道:“好花不常开,开时共人赏,由此一句,便能看出王爷的胸襟、气度,真真让人仰慕。”
说话之际,两人已经行到明雅苑,内侍因道:“王爷就在苑内的凉亭里,我等还有事情要忙,宝二爷请自便。”
宝玉连忙道了谢,拱手略施了一礼,便径直步入,见苑中亭台处,回廊里,楼阁中,处处都摆放着开得正盛的菊花,花色繁多,开得连云似锦,恣意流香,更有不少身着青衫白衣的年轻才俊流连其间,三三两两,手持折扇,举止从容,衣袂随风拂动,给如画景致添了几分别样的风韵。
宝玉分花拂柳,缓缓漫步,不时停下脚步,赏看菊花,或与旧相识闲叙几句,走了一会儿,便见不远处有一间四角凉亭,临水而建,古朴而雅致。
行得近了,宝玉微微仰起头,见亭子上悬着一面小匾,题着“陶然居”三个篆字,墨痕流香,笔迹流畅,仿佛行云流水一般,不由暗自赞叹。
正打量之际,一把声音随风传来:“贾兄弟来了,快进来。”其声清越如水,隐约带着一缕淡淡的欢喜之意,正是北静王水溶。
宝玉连忙答应一声,一眼望去,就见亭内十分宽敞,桌、椅等器具,一色都是翠竹所制,窗下的案几上,放着数十个花盆,有菊花含苞而放,娇艳动人,馥香幽幽,一看即知是极其名贵的品种。
凉亭右侧,有紫衣男子长身玉立,正含笑看了过来,其人眉目清润,如静川明波,身姿俊雅,似玉秀临风一般。
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他只是静静站着,衣襟翩跹如举,已让人觉得看见星辰耀天河,朗月出天山一般,举手投足之间,更带着一缕清贵之气,于不经意间流转而出,映着碧水清波,衬得其人宛若谪仙一般。
虽然与北静王素有渊源,但此时此刻,宝玉心头仍然有自惭形秽之感,定一定神,方躬身行礼,恭敬地道:“草民贾宝玉,参见王爷。”
水溶抬手虚扶,客气地道:“贾世兄不必多礼,本王已经命人准备了香茶糕点,且请进亭叙话。”
贾宝玉忙道了谢,依言进亭,与水溶一同,赏看菊花,品评一番,方在竹椅上坐定,寒暄叙话。
水溶亲自把盏,斟了一杯茶,递与宝玉,温声问道:“贾世兄别来无恙?”
宝玉受宠若惊,忙双手接茶,笑答道:“劳烦王爷惦记,草民很好。”
水溶微微扬唇,笑如春风,摆手道:“这里并没有外人,你不必说那些客套之词,随意一些即可。”
说话之际,瞥了宝玉一眼,见他眉目之间,隐隐约约蕴含着一抹淡淡的忧愁,不由吃了一惊,关切地道:“宝玉眉间带愁,可是有什么心事么?”
听水溶如此纡尊降贵,宝玉心中自是感激,又因素来极仰慕水溶的风度,在水溶面前,几乎无话不谈,遂坦诚道:“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近来敝府的林表妹骤然变了性子,无端与草民……我生分了许多,我心里有些不舒服罢了。”
闻言水溶一愕,剑眉轻轻一轩,含着好奇的语气,问道:“林表妹?不知宝玉说的是何人?”
宝玉微微一笑,连忙答道:“回王爷,这林表妹是敝府太君的嫡亲外孙女儿林氏,因姑父、姑姑去世,便寄居于敝府。”
水溶沉吟须臾,追问道:“我听说,你们府上老太君的独生女,嫁的是前巡盐御史林如海,不知这林氏可是林如海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