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换了平时,孙绍祖必定会将她揽住,再怒声呵斥迎春,但是,此时此刻,重生了一般的迎春,让他的心深受震撼,也顾不上其他了。
不过须臾功夫,孙绍祖便举起手,将红杏推开,同时冷声道:“你消停一些吧,我与夫人说话,的确轮不到你这侍妾来打岔。”
听了这话,红杏呆滞良久,心中越发觉得委屈,却因孙绍祖、迎春皆已一反常态,不敢再说什么,只能悻悻退到远处。
如是,房内再无人敢开口,彻底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孙绍祖突然踏步走向迎春,停在离她半步的地方,右手高高抬起,似乎要抚上她的脸颊,又似想要一巴掌挥过去,脸上的神态也颇为古怪,让人看不清,辨不明。
众人见状,尽皆面面相觑,不明其意,绣桔尤其紧张,脸上血色尽褪,却又因自己的身份只是婢女,不得不噤若寒蝉。
迎春烟眉一挑,疑心孙绍祖多半是想打自己,若是换了以前,她必定会敛衣跪下,哀哀地哭泣求饶,但是,经过与黛玉那番倾心交谈之后,她哪里还愿意向这个男子低头?
定下心神,迎春傲然抬头,留在众人眼底的,是从容妍丽的微笑,清华夺目,声音娇柔却清晰,毫无半点畏惧之意:“怎么,老爷又想故技重施吗?我自会站在这里,任老爷打骂,不过,在老爷打之前,我要问老爷一声,堂堂七尺男儿,不去边疆建功立业,不在朝堂为民请命,却只以武力欺凌一个手无寸铁、无法反抗的闺阁女子,老爷心底,竟没有半点羞惭吗?”
她这番话,显然是在激将了,孙绍祖浓眉一轩,看着迎春的目光里蓦然迸出几缕清寒,脸色也阴沉下来。
迎春心中一凛,却并不回避,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浅浅如暮春月光般的笑意,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两人对峙良久,孙绍祖的手臂终于缓缓落下,眼中的寒意亦渐渐淡去,却换上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沉声道:“夫人不必担心,我……今天不会动你半根头发。”
迎春虽然不惧他,听了这话,却也不由松了一口气,沉吟半日,微微抿起唇,徐声道:“刚才我的问题,老爷似乎还没有回答呢。”
孙绍祖微微眯起眼,默了许久,方冷冷一笑,问道:“夫人所指,是否是以银赎身之事?”
迎春含笑颔首,神色镇定,应道:“自然。”
凝眸看着孙绍祖,唇角的弧度微微收敛,语意宁婉:“与其相看两厌,还不如放开彼此,成全彼此,省得大家都不自在。自我来了孙家,老爷从未有过好脸色,想来,这门不相配的婚事,难受的,并不只有我自己,老爷心里也是极不如意的,既是这样,老爷不如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倘若事成,老爷自己能人财两得,便是我,也能寻一个幽静院落,做些针线活计,安然了此一生。”
轻挽云袖,施施然向孙绍祖行了一礼,随即又道:“这是我的想法,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孙绍祖将手环在胸前,哂笑道:“我从来不知,夫人这样的人,竟也学会了步步紧逼,寸步不让。”
迎春自知他在嘲讽,却并不介怀,只淡淡笑道:“人总是会变的,老爷不必吃惊,更不必将我这样的人放在心上,依我说,老爷还是想一想我的话,早些拿个主意罢。”
孙绍祖思忖半日,扬唇道:“夫人这般执着,倒让我有些感怀,不过,我依旧不相信,贾家那群人肯以五千白银相赠,来助夫人脱身。”
摆一摆手,目不转睛地看着迎春,眼底闪过一抹冰冷的锐光,接着道:“倘若夫人当真有银子,不妨先拿出来,让我瞧一瞧,之后再拿主意不迟。”
迎春沉吟须臾,抿唇道:“看一下本也无妨,不过,此物关系我的终生,有些话,还是该先说清楚才是。”
抬起头来,看着脸有疑惑的孙绍祖,一字字地道:“老爷堂堂一男儿,绝不会坑我这个弱女子的东西,绝不会言而无信,是不是?”
她这几句话,说得很是含糊,但话中深意,在场之人却都是明白的,无非是担心孙绍祖胡作非为,将她的东西抢走,却并不写休书罢了。
因迎春、孙绍祖你来我往,剑拔弩张,众人自是不敢轻易开口,唯恐惹祸上身,心底里,却都震惊于迎春的转变。
不过几天功夫,这个女子,便已经决绝至斯,还拥有了一颗清醒灵秀的头脑,前后对比,不啻天壤之别,如何能不让人感慨?
第23章:前尘已去
见迎春小心翼翼,又这般不信任自己,孙绍祖心中闪过深深的恼怒,目光一冷,发作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看来,在你心里,竟从未将我当成你的夫婿了?”
迎春唇角微扬,笑意浅淡而冰冷,不答反问道:“老爷这样问话,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老爷对待我之时,将我看作明媒正娶的夫人了吗?”
听了她的置疑之言,孙绍祖登时哑口无言,想起昔日自己曾百般虐待这个女子,让她受尽千般苦,落过无数泪水,从未将她看在眼里,更别提将她当成结发妻子了。
如是,到了如今,她这般小心堤防,自是理所当然的。
用力拂一拂袖,孙绍祖凝住心神,定定看着迎春,咬牙切齿地道:“在我拿主意之前,你的东西,由你自己保存,至于如今,我只瞧一瞧,也就是了。”
迎春带笑点头,语意平和:“有老爷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着,便回头看向绣桔,颔首示意。
绣桔见状,心中自是明晰如镜,忙恭顺地行上前来,呈上黛玉所赠的古画,小心翼翼地展开。
迎春抬起纤手,指了指卷轴,方瞧着面无表情的孙绍祖,徐徐道:“我身边并没有现银,不过,这里有一副‘青竹图’,是前朝画家的名作,不但年代久远,还甚有名气,想来,若是变卖了,它的价值,绝不会低于五千两银子。”
听了这番话,孙绍祖静了一下,方踏步行到绣桔身旁,打量了两眼,脸上露出一抹毫无感情的笑容,淡声道:“看起来,这画的确很值钱,不过,我心里有些疑惑,以夫人的身份,这幅画,夫人是怎么拿到手的?”
转身看着迎春,轻轻“唔”了一声,嘲弄道:“莫非,是夫人趁娘家人不注意,将这画悄悄偷出来的?”
迎春眉目含笑,语意柔婉而淡泊:“老爷不必疑,这样鸡鸣狗盗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至于这画的来历,原是我相好的姊妹所赠,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挥了挥手,让绣桔将画轴收起,随即瞧着孙绍祖,从容不迫地道:“画已经看了,想来,以它来抵五千银子,老爷应该是满意的,对不对?”
孙绍祖一时无言,忖度良久,唇角露出一抹变幻莫测的笑容,向迎春道:“夫人今日之举,是我意想不到的,且让我考虑一段时间,再答复夫人,如何?”
听了这话,迎春心里虽然不乐意,却因事情的主动权在孙绍祖手中,只得点了点头,叹息道:“既然如此,我等就是。”
顿了一下,凝眸瞧着孙绍祖,又加了一句:“不过,这事情不比其他,老爷还是尽快决断罢,如此,对我对老爷,都要更好一些。”
闻言孙绍祖面色一沉,冷笑道:“我答允要考虑,你还这般紧逼,看来,你已经迫不及待,恨不得立刻离开孙家,是不是?”
迎春明眸流转,湛湛如波,扬唇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老爷心里,不也厌我入骨,不愿多看我一眼么?”
听得她总以相同的语调来应答,孙绍祖心中气恼不已,却又有些无言以对,静默许久,方看着迎春妍丽却坚毅的脸颊,似笑非笑地道:“行了,夫人放心,这件事情,我会尽快决断,给夫人一个交代。”
说到这里,便摆了摆手,向在旁伺候的小丫鬟道:“事情就这么说定了,送夫人回正房休息。”
那丫鬟听了,忙答允下来,迎春沉吟须臾,也不便再反对,只得向孙绍祖道:“如此,老爷请便,我先告退了。”说着,微微屈了屈膝,便带着绣桔,随着丫鬟步离正堂。
孙绍祖立在原地,瞪大眼睛,看着那纤柔的身影徐缓行远,最后消失在视野里,心中思绪如麻,喜怒难辨。
前尘仿如梦,再归人已变。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昔日懦弱得大气也不敢出的迎春,会这般坚强地站起来,站到自己面前,与自己针锋相对,从容不迫,眉目之间,更是光华流溢,璀璨如珠。
这一番境况,让他始料不及,更不知所措,在此之前,他从未正眼看过这个女子,可是,经历今日之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不能轻视她了。
今后的日子,他要如何对待她?是否,真的要如她所言,放手让她离开?
出了正堂,沿着回廊,步到迎春的住处,小丫鬟刚一退下,绣桔便拉着迎春的衣袖,抿唇道:“今儿个姑娘的举动,与以前相比,真真有天壤之别,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奴婢都看呆了。”
迎春步到窗下,缓缓坐了下来,语含慨叹之意:“别说是你,连我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也能变得这般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