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孙绍祖方才自震惊中清醒过来,从椅子上跳起来,叫道:“夫人回了一趟娘家,竟学会顶嘴了,真不容易呀。”
行到迎春身边,脸上的笑容犀利而冰冷,拂袖道:“只不过几天没见罢了,夫人便说,还有自己可以依靠,我倒很想看一看,夫人到底有什么本事。”
在他清冷的注视下,迎春盈盈而立,眉间眼底,并无半点畏惧之意,反而全是傲然之色,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仿佛,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事,都不能再撼动她半分。
她双眸素来是平和无彩的,此时却似燃着一把灼灼烈火,熠熠生辉,让人为之动容。
秋日阳光如水,落在她身上,晶莹澄澈,衬得她眉黛如春山,肤光白胜雪,越发显得红颜绝艳,神态决绝。
看着这样的迎春,孙绍祖越发震惊,恍惚之间,心头有一缕异样的感觉划过,令他难以自持。
平心而论,他面前的这个女子,姿色十分美丽,他活了这么多年,触目所及的女子,没有任何一人及得上。
那一日,娶了这女子进门,掀开红盖头,看清她的容颜时,心底里,也曾有过一抹欢喜,原来,自己竟能拥有如斯绝色呀。
只是,到了后来,贾家渐渐让他心灰意冷,迎春又生性懦弱无能,任由他打骂,像呆木头一般,对着这样的女子,他哪里生得出半点喜欢之情?
于是,厌恶之下,终于一日一日,冷待起这个女子,粗茶淡饭、谩骂殴打,让她尝尽世间百般苦楚。
他从未想过,这样的女子,竟会站在自己面前,这般勇敢,这般倔强,这般决绝,让他有不知所措之感。
深吸口气,再吁出去,孙绍祖强行将心头的悸颤压下去,面色依旧阴沉如铁,冷然笑道:“夫人这性情,倒是硬了很多,不过,你也别忘了,你这个人,原是你们家的大老爷贪图我的五千两银子,将你准折了卖给我的,我的钱可不是白花的,你生是孙府的人,死是孙府的鬼,我说什么,你都得恭恭敬敬地听着,如今,你竟在我面前摆架子,未免忒不知轻重了。”
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弱点,五千两银子,以身抵债,这便是迎春,永远的弱点。
每一次,只要他一说到此处,迎春便无话可说,所以,他才会在此时此刻,重提这件事情,堵住迎春的嘴,使她恢复成之前的软弱顺从。
如是,一切都归于原位,他也能够,继续厌恶这样女子,随心所欲地折磨她了。
却见迎春容色依旧镇定,泠然道:“我正想提这件事情,如今老爷先说了,倒也痛快。”
唇边泛起一涡浅微笑纹,语气虽轻柔,却字字铮铮:“这些日子,在我面前时,老爷总是高高在上,总是将我踩在脚底下,无非是那五千两银子的缘故,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能想到办法,筹到银子,尽数交给老爷,不知老爷将如何待我?”
孙绍祖乜斜着她清怡的笑颜,脸上有怔忡之色,心中有片刻的失神,却很快扬起头来,冷笑道:“好,好,这才是公侯小姐该有的气魄,到底强过那些小户人家出身的,不过,贾家众人,皆是视财如命之辈,你又是已经出了嫁的姑娘,俗话说得好,嫁出来的姑娘,泼出来的水,我不信以他们的性子,竟肯将银子花在你身上。”
听了他的冷嘲热讽,迎春也不在意,一字一字,用尽了力气道:“那是我的事情,我只想知道,倘若我能够将银子还给老爷,老爷到底会怎么对我?”
见迎春一改常态,只管与孙绍祖针锋相对,在场之人都吓白了脸,呆呆看着两人,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房内静寂下来,仿佛落针可闻一般。
孙绍祖亦默了半日,方似笑非笑地看着迎春,不答反问道:“这一点,我还从未想过,不过,我倒想知道,夫人心里,希望我怎么对待夫人?”
迎春闻言,靥上的笑意徐缓凉下来,仿佛风一吹便会散去,清凌凌的声音自唇边流溢而出,柔婉中蕴含着坚决之情:“这门婚事,原是我高攀了老爷,想来老爷心里,是极厌恶我的,若照我说,倘若我能补上那五千两银子,老爷不如写封休书,径直休了我,也省得我天天惹老爷生气烦心。”
听了这番话,众人心中生出惊涛骇浪,眼睛大睁,直直盯着迎春,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一旁的绣桔也很是吃惊,虽然她心里知道,与黛玉恳谈之后,自家姑娘已经变了性子,却没有想到,迎春会有自求休书之举。
不过,迎春终究是她的主子,无论迎春说什么,她都不会出言反对,因此,遇上始料不及的事情,她依旧静立于原地,默默观察孙绍祖的神情。
第22章:针锋相对
却见孙绍祖瞳孔一敛,眼中闪现出掩饰不住的错愕,失声道:“休书?我没有听错吧,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一面说,一面快步行到迎春面前,伸出右手,一把扣住迎春的手腕。
孙绍祖是武将,手劲自然非同小可,迎春腕上吃痛,差点叫出声来,却立刻咬牙忍住,不肯示弱,淡淡抿唇道:“老爷何必这般生气?我与老爷,本就是一对怨偶,倘若休了我,老爷便能另娶合心意的名门闺秀,从此琴瑟和谐,举案齐眉,岂不是人生美事?”
闻言孙绍祖若有所思,顿了一下,方嘿嘿一笑,甩开迎春的手腕,声音中带着森冷之意:“听你这番话,竟也有几分道理,不过,你也不想一想,你们贾府一向标榜门庭高贵,岂会容许你有如斯举动?贾府之人知道了,必定会到我们孙家吵闹,岂会善罢甘休?”
“贾家人将如何待我,本是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老爷操心,”迎春脸上平静无波,凝声道,“不过,老爷既然问起,我也不能不答,人生在世,本是以心易心,贾家之人,除了少数几个之外,并没有谁是真心对我的,既是这样,我又何必再顾及贾家的名誉?”
说到这里,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晶莹乌沉,徐缓看向孙绍祖,淡淡地道:“至于说贾家是否肯善罢甘休,我的确无法确定,不过,我心里却很清楚,老爷心里,对贾家并没有半点忌讳,不然,这些日子,老爷绝不会如此对我,所以,到了今时今日,老爷自然也不必再理会贾家,只管由着自己的心意来,也就是了。”
迎春的性子,最是温和沉静,甚少有这样激烈的言语,待说完这番话,脸上泛红,气喘微微,眸中却有明光荡漾流转,决绝至斯,让人不敢直视。
孙绍祖却牢牢盯着她,目光锐利如剑,似要将她看透一般,半日之后,蓦然笑道:“几日不见,夫人除了性情坚定很多之外,说话也有理有据,从容不迫,倒真让我刮目相看。”
迎春一愕,听不出他言语中到底是赞赏还是讽刺,却也不甚在意,只含了一抹云淡风轻的微笑,亭亭立于原地,沉静如一痕画影。
孙绍祖也静默下来,目光却依旧落在迎春身上,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只觉得心里生出莫名的感觉,竟不知该怎么应对。
四目相对,却是两两无言。
这一幕情景,落入在场之人眼中,自是又惊又奇,暗自感慨不已。
立于桌旁的几位侍妾里,以一个名叫红杏的女子最得宠,常在府里撒野,从不将迎春看在眼里。
如今,见迎春蓦然变了性子,孙绍祖又这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中嫉恨如狂,哪里还按捺得住?
踏着莲步,红杏径直走到迎春面前,撇嘴道:“素日里夫人的性子,何等柔弱,如今竟敢与老爷针锋相对,简直成悍妇了。”
长眉一挑,唇角露出清冽的弧度,随即道:“夫人是大户人家出身,怎么竟不懂出嫁从夫的道理?老爷说什么,夫人恭恭敬敬地听着就是,如何能够顶嘴?”
迎春眸光流转,徐缓看向红杏,淡淡道:“你是什么人?”
红杏怔了须臾,方冷笑着道:“夫人这是什么话?难不成回家了几天,竟忘记了我这个人吗?”
迎春拂一拂袖,神色幽冷,加重了语意,问道:“你是什么人?”
听她只管重复这个问题,红杏不由有些不耐烦,翻了翻白眼,方道:“罢了,既然夫人一定要问,我也只能回答了,我是老爷的侍妾红杏,夫人满意了吗?”
迎春美目微颦,泠然道:“原来,你还记得你的身份是侍妾呀,既是这样,我与老爷说话,何时轮到你这种人插嘴了?你说我不懂规矩,难道如你这般不分尊卑,竟算得上知礼么?”
红杏听了,不由大怒起来,失声叫道:“什么这种人那种人,听夫人这意思,竟是不将我看在眼里了?”
“当然,”迎春扬唇应答,没有半刻迟疑,声音里带着漠然之意,“你与我,身份本就不相同,我何必将你看在眼里?”
见她这般淡漠,又清傲不凡,红杏心中更是恼火,长眉斜飞,对迎春怒目相向,眼中发红,似乎能喷出火来。
迎春微微一笑,从容回望着她,清傲镇定的气质,在此刻显露无遗。
如此互看良久,因迎春半步不退,红杏不由有些气馁,眼珠一转,突然回身看向孙绍祖,手中香帕轻扬,娇滴滴地道:“老爷你瞧,夫人她欺负我。”说着,身子一歪,便往孙绍祖身上倒去,一副楚楚可怜的动人模样。